沈从文叫我“周百科”
从学经济半路出家到搞汉语拼音,完全得益于好学的周有光在欧洲工作时对字母学的研究,而实际上,对各类知识的追求和学习贯穿了周有光的一生,他阅历丰富,博闻强识,是新中国最早参与百科全书编撰工作的成员之一。
晓虹:您还参与了《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的翻译工作,能给我们讲讲在这其中的故事吗?因为您的连襟沈从文先生还叫您“周百科”。
周有光:沈从文是我的连襟,他跟我开玩笑,叫我做“周百科”。我跟《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的确是很早就有接触了。我在中学,我们图书馆里有《百科全书》,不过没有人去用它的。一进大学,差不多每天都要查《百科全书》,老师都指定你看《百科全书》哪一条,哪一条。所以呢,我觉得《百科全书》很重要。可是在国民党的时候,有好几次提倡《百科全书》,没有搞成功。到了解放之后,新中国搞成功了。
不是邓小平提倡,我们也不敢嘛
周有光:邓小平到美国,跟美国总统商量要办几届中美合作文化工作,当中一点就是翻译《不列颠百科全书》。翻译《不列颠百科全书》,中国出三个人,美国三个人,六个人成立一个临时编审委员会。当时我的朋友说,我讲笑话你不要参加这个工作,你把帝国主义的东西介绍进来,明天你要被枪毙的。我们说不是邓小平提倡,我们也不敢嘛。的确里面许多东西跟中国是很矛盾的,所以这是中国开始有的,我想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但是我们要走出中国,要跟国际挂钩,这是许多挂钩的工作当中的一种。
晓虹:那么在您翻译中国版《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过程当中,有一些和中国矛盾的地方,那这些地方它翻译过来了吗?
周有光:这样子的,有矛盾的,就中国跟美国商量,稍微做一点小的修改。矛盾厉害的呢,就不行了。矛盾厉害的就拿掉,我们要跟美国人说,为什么要拿掉。它要能够接受,不能勉强的。因为这个翻译是双方的事情,要大家同意。可是美国人也是很迁就我们的。我们在1980年开始翻译,当时中国很穷,不列颠《百科全书》30本,还有2本目录,32本。我们中国人买不起,我们就把它压缩成简装本,后来到了1985年,重新翻译,扩大为20本。
谈婚姻:现在离婚的太多,夫妻应相互尊敬
在周有光的百年生涯中,有一个人几乎陪伴了他整整70年,他们从青年时的浪漫激情到中年的举杯齐眉再到老年时的相濡以沫,69年的婚姻生活,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雨和磨难,从未分开。这个人就是周有光的妻子张允和。张允和出身苏州望族,当时张家一共有四个女儿,个个都是才女,除了小妹嫁给了沈从文之外,其他姐妹的归宿也都非常显赫。
周有光:特别是我的老伴去世,93岁去世,应当算是高寿了,可是在我来讲,我们我们结婚七十年,我向来没有想说两个人少掉一个人,忽然少掉一个人了,当时这个打击还是很厉害的。
晓虹:您和张允和女士在一起生活了69年是不是?那么夫妻最重要的相处之道是什么呢?
周有光:我对于这个家的夫妇生活,我认为要重视一点。夫妇要有爱,这是当然的,可是他不光是爱,又包括着敬重。古代人讲“举案齐眉”,举案齐眉就是尊重对方。尊重对方,你尊重他,他也尊重你。所以我跟我的老伴开玩笑,我们每天喝咖啡,喝的都拿杯子,都是“举杯齐眉”,不是举案齐眉。这个小动作就表示相互尊敬,相互尊敬对家庭的幸福是很有关系的。我觉得现在离婚的太多了,这就是不会相互尊敬,相互尊敬了那许多问题都能解决。
谈恋爱:流水般的爱情,平淡悠远
晓虹:这是《温柔的防浪石堤》,是你当时写张允和的。写的特别美。
周有光:当时是80岁写的,写着好玩儿。
晓虹:这是当时你们俩私订终身时的情景吧?
周有光:我跟我老伴怎么认识的,我的丈人办了一个中学,是女子中学。那么我的老伴就在这个中学里读书,我的妹妹也读书,我的妹妹跟我的老伴是同班同学,她总到家里来玩,很普通的,这样就认得了。后来我们都在苏州,家都在苏州,放假了,找几个人,三五个或者五六个人都出去玩,很普通,这是第一个时期。后来大家也到上海了,这是第二个时期。第三个时期到杭州,到杭州这个也是很奇怪的一个遭遇。我的老师叫孟宪忠,是有名的教育家,他要提倡一种叫“民众教育”。他在浙江省办了一个学校,在杭州做实业的。我的老师要我去帮他的忙,在他的学校里教书。那么,我的老伴张允和呢,她是在上海读书,那个时候军阀时代,江苏的军阀跟浙江的军阀打仗,一打仗苏州要到上海去打仗了。可是苏州到杭州(路)没有断,都是到杭州去借调,那时候有借调制度。杭州有一个小伙到浙江大学借调,是这么一个情况。在杭州一段呢,这是我们生活当中第三段。这个可以说是恋爱的阶段了,到杭州之后,环境优美。在杭州有许多有趣味的事,一个有趣味的就是我们到灵隐寺去玩儿,那个时候灵隐寺的风景非常好,现在已经不好了,都被破坏了。一个和尚就跟在我们后面听我们讲话。那个时候两个人恋爱不能手牵手的,两个人走出去要离开一段,那个和尚就跟在后面听我们讲话。我们走了一段看到一棵大树旁边有一块大的石头,我们坐下来了,那个和尚也坐下来了。和尚问我,说这个女人到中国来了几年了?我说来了三年了,我跟他开玩笑,他说哦,所以她的中国话讲的很好。因为我老伴的鼻子比普通人稍稍高一点,他以为是个外国人,这是个笑话。
晓虹:那当时觉得挑开这层纸的时候,您是做了哪些准备?
周有光:因为我们的恋爱是流水式的恋爱,很自然的发展,没有什么冲动的。所以说不出一个什么道理来,写出来也是很平庸、平凡的,不像沈从文。
谈生死:听天由命、乐观豁达
沈从文和张家四小姐张兆和的爱情故事,在世间的沉浮辗转中已经成为一段传奇。周有光和张允和的爱情,其实也并不像周有光讲述的这般平庸平凡。他们的婚姻经历了抗日战争中的丧女之痛、文革中的下放之苦,以及在这所房子里所经历的举杯齐眉……岁月流转,物是人非,对百岁的周有光来说,甘苦自知。
晓虹:您还写过一段话,您说张允和女士的去世就好象是,你本来是一辆自行车,结果现在自行车少了个轮子,那该怎么往下走下去呢?
周有光:是这样子,听天由命有两种:一种是迷信的,一种是科学的。科学是遵循客观的规律,规律是客观的,不是个人能够改变他的,是这么一个情况。你找寻客观的规律,服从客观的规律,加以推进,加以利用,在这个上面我走在前面。个人也是这样子,国家也是这样子,这样子你就可以乐观了。乐观不是盲目乐观,而是积极的乐观,科学的乐观才对。我想起来有一个哲学家,西洋哲学家讲,他说“人必须死,假如人不死,人类就不能进步了”,这话一点也不错。这种动物的进步它是一代一代都要死,一代一代都进步,你没有办法的。那么我就服从这个自然的规律。自然规律是很残酷的,但是我不能不服从,这么一想,我就安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