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贾平凹

　　天生的不是倾国倾城的貌,却有多愁多病的身,多么想参加体育运动。但运动会是一种比赛,是畸形人对金牌的追逐；他们做残酷的训练,服用高效的刺激药剂。可怜的D,风中旗子一样的人物,拎着一堆金牌回来了。他说他的同伴,有的高得一走三摆,有的青年了还是少年的发育,有的伤残在赛场,有的在赛场猝然长逝。他是最幸运的,安全归来,却终日煎起了药罐。于是这世上孱弱而长寿者,他们的健身之道倒是:不参加任何体育运动。

　　累其身骨,劳其心志,终算挣出个“名人”。“名人”的家门一天到晚地被敲响着；自己不得安静,左邻右舍也鸡犬不宁。病倒了,探视的人挺多,说:“你要多休息!”一个人这么说了,另一个接踵而来的也这么说。“名人”哪有空余休息?“名人”想,今日来亲善的是这些人,某一日凶恶的也是这些人呢!遂在门上写了“出差在外,家中无人,请勿敲门”,用的是反空城计,竟把千里之外的老爹也挡回了。正当收到老爹返回后寄来的信懊丧不已,匆匆去街上给老人复信,回来门却开了,屋里一片狼藉:贼偷了新领的工资,只好撕了门上字条。

　　于晚风习习的大街十字路口,与她分手了,一个往西,一个继续往北。只要在自行车上说一声“再见”即可,她即跳下车子,凄凄地立于那儿,还要说出许多话来。她说她的软弱,美丽本是女人的资本,她却受尽了同性的嫉恨和吃不到葡萄的狐狸人的迫害；她哀叹她的处境,预感说可能要遭到别人的诽谤打击,而她的勇气和力量几乎耗尽了。回答的是:“不用,危险时候我会保护你的!”这一句话,已使她眼睛明亮,寒夜里瑟瑟作抖的身子稳健起来。她感激着要再送一程,两辆车子在朦胧的街灯下前行。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头呼啸的卡车奔来。司机喝醉了,车也在醉,车轮压过来的一瞬,她呼叫着,一脚向外踹倒另一辆自行车,而她被车轮卷去,拖死了。

　　只知道这一个中国北方最古老的城市,只知道这个城市中一个最美丽的公园,公园的历史却绝少有人提及。尘封的城志上记载,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时候,一位著名将军领导了一场卫城战争,八个月艰苦的坚守,伤亡了数万军民,城市保住了。生存的市民为了纪念这些烈士,将他们的遗骨集中埋葬在一块荒地中的大坑,清理了乱石,栽植了林木,铲除了杂草,培育了鲜花。一年一年地过去,一年一年营造着这块地方,这地方遂为公园；柳树成荫,鸟语花香,亭台楼阁处处,红男绿女不绝。又是一年一年过去,当新的市民又往公园悠闲之时,幽美的环境使他们惬意,唯一处却觉得刺眼,那楼亭花木中央的一个偌大如小丘的坟茔是那样与四周不和谐,几乎是破坏整个公园的情调了。于是,他们说,夷平这个土丘吧。夷平的黄土堆往哪儿?聪明的人就建议何不运些冥顽怪石就在土丘上造一座假山呢!假山造就了,完满了一个美丽公园最美丽的景致。

　　上帝啊,我这个由女娲用黄土捏成的人身子,不管怎样的按时洗澡,永远是搓不完的泥垢。三十六年的岁月,耗尽了燃升于头顶的近一半的光焰,我却是这样的困惑。完全的黑暗使我目不能视,完全的光明也使我目不能视。想得的得不到我是多可悲的角色,得到了想得到的我仍是可悲的角色。为什么让我贪图肉体的快感而来完成最繁累的生育劳作,为什么口腔的紧张不息的一呼一吸而人平时从未感觉?辛辛苦苦去种麦子,收获的是比麦粒多得多的麦草；一时了解清楚了身子某一部位,这一部位肯定是病了。雕虫者认作技,太诚者却为奸。我有负人的忏悔,人有负我的报复。大智若愚,大言不美。人生给我的是这么多残缺,生活的艺术如此遗憾,这一切难道是教育我人不仅是一个洋葱头一样有无数层壳的复杂,也同时是满有皱纹的硬壳的核桃要砸开方能见到那如成熟大脑一样的果仁?要我接受着这一切孤独和折磨而来检验我的承受能力以至于在这种严酷的承受中让我获得人生的另一番快愉?!

　　幽幽的寺院里,我似乎听见了僧问法老:古镜如何打磨亮?法老说:古镜不打磨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