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后,本周“黑天鹅”事件再现:12月4日,在意大利现任总理伦齐发起的修宪公投中,反对派以平均56.7%的比例压倒赞成派。
当然,这并不是一只真正意义上的“黑天鹅”(指概率极小的事件),因为在公投前,民调已经显示反对阵营将以约55%的比例领先。因此,公投失败本来就是大概率事件。但毫无疑问,它在人们心头笼罩的是黑色的乌云。公投结果公布后欧元的应声大跌,就是最好的证明。
意大利2016年修宪公投结果,图中红色程度越高的地区,反对的比重越大。
其实,意大利的这次公投,与它是否留在欧洲没有直接关系。实际上,这次修宪公投是现任总理伦齐赌上自己民望和政治生涯的一次冒险:意大利政治向以混杂纷乱著称,议会中小党林立,立法机构效率低下,政府决策多有掣肘,官僚体制颟顸透顶,以至于意大利人爱讲的政治笑话是:只有墨索里尼在位期间,才能让意大利的火车准点,让意大利的黑手党伏法。伦齐两年前在大选中获胜,以三十九岁的年龄成为意大利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政府领导人,当时他一定意气风发,想放手做一些事业。然而两年来与议会、官僚机构和地方政府之间无数的扯皮似乎已经让他沮丧。于是他奋而决定推动修宪。
伦齐发动的公投修宪主要内容有二:一是削减参议院人数,让众议院成为意大利事实上的权力决策机构;二是削减地方政府权力,以助于确立中央政府权威。从历史沿革来说,意大利立国实际上可以看作北方诸城邦(威尼斯、佛罗伦萨、米兰、热那亚)地区联合教皇控制区(罗马)形成的北方王国与那不勒斯王国之间的统一过程,地方主义在意大利政治中长期发挥重要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说,伦齐试图扮演的角色与日本重建中央权威的明治天皇相似。然而,明治天皇最终因获得倒幕派的支持而成功,伦齐却因失去意大利普通民众的支持而失败。
人们恐慌于此次意大利公投的结果,原因在于,如果伦齐按照之前的承诺,公投失败随即辞职,那么,取而代之的很有可能是现在意大利的极端主义政党五星运动党。五星运动党被人视为民粹主义政党,以反精英、反欧盟、反移民为纲领,承诺若2018年大选获胜将举行退出欧盟公投,伦齐的失败,让五星运动党提前获得了执政机会。鉴于五星运动党的创立者格里洛是个喜剧演员,由于他曾经涉嫌一起谋杀案,按意大利法律他不能担任公职,现任众议院发言人的迪马伊奥成为炙手可热的总理候选人。
夫人宫,意大利参议院所在地
是谁在反对伦齐?
仅仅在两年前,伦齐还是以“政坛局外人”和“改革者”的形象赢得广大选民的支持,而在此次公投中,他已经被五星运动党塑造成建制派、精英和既得利益集团的代言人。五星运动党号召人们投票说No,反对修宪,就是让伦齐下台。
看起来,这又是美国大选反建制派胜利的一次重演:丈夫曾为美国总统、自己也长期担任要职的资深政治家希拉里失败,而我行我素,一向以大嘴巴形象示人的特朗普上台。美国大选的结果已经跌破了很多分析家的眼镜,有许多人也把这归为民粹主义的胜利,然而事实如此吗?
笔者在学界的朋友圈中流传一份关于美国大选的民调数据,根据这份数据,在月收入低于3万美元的群体中,希拉里赢得的支持率远高于特朗普。如果按照民粹主义的经典定义,似乎希拉里才是民粹主义的代言人。问题出在哪里呢?
问题出在政治现实已经推翻了学者长期奉为圭臬的定义和概念。如果仅从收入水平来看,在美国中产阶级群体中,希拉里和特朗普的支持率基本持平,这意味着收入水平已不足以划分不同阶层的价值观与政治倾向。因此,单纯指责说特朗普支持者是民粹分子的说法是错误的。事实上,特朗普的获胜,恰恰在于他把握住了中产阶级中的关键少数。
早在英国脱欧之后,一位长期在中文知识平台知乎上发声的英国人(知乎ID:Lightwing)就指出,旧有的阶级划分标准正在失效,更合理的划分方式是按照所处行业在产业革命中的进程来划分:以第二次科技革命和第三次科技革命之间的产业革命为界,在此之前出现的行业(如农业、资源采集业、各种部门的工业,以及医生和律师)为旧,在此之后出现的行业(如投行、互联网、新媒体)为新,则可划分出新旧资产阶级、新旧中产阶级和新旧工人阶级。其中,旧产业从事者多半支持脱欧,而新产业从事者多半支持留欧。这是因为,新产业从事者所在的行业多半受益于全球化和资本、技术、劳动力的自由流动,他们切身体会到维持与欧盟的关系有多重要;而旧产业从事者还习惯于民族国家时期的产业供给关系,他们的利益反而因为全球化造成的产业转移而受损。
这种新的阶级划分方法在美国大选中尤其具备解释力:许多传统行业的精英从业者成为特朗普的拥趸,论收入,他们也许跟从事金融与互联网行业的多数白领差距不大,然而他们访问不同的新闻网站,关注不同的Facebook主页,看不同的电视频道,跟不同圈子的人聊天交流。一句话,他们的信息来源彼此隔阂。笔者许多在美国读大学的朋友得知特朗普获胜后感受到了世界观的崩溃,因为在他们接触的圈子中,没有人是特朗普的支持者。他们绝料想不到,这个国家有一半人生活在他们完全未曾想到的信息世界中。
公投后,伦齐宣布辞职。
同样的事也发生在意大利。笔者接触到在米兰等大城市读大学或工作的年轻人中,伦齐的支持者不在少数。然而在传统行业更为发达、同时也在全球化浪潮中受损更大的意大利南部,则清一色都喊出了让伦齐下台的声音。当然,意大利的公投制度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法律规定参与投票者应当回原籍去登记投票,异地投票需要经历复杂的登记手续,然而许多在大城市读书工作的年轻人觉得登记太麻烦而放弃了投票。这与部分中国农民因为回乡太麻烦而放弃村委会选举类似。但问题在于,民主制度的支持者觉得投票恰恰是国家主人翁意识的体现,如果伦齐的改革如此重要,为什么主人翁却纷纷放弃了表达自己意愿的权利呢?
民主的失败,还是精英的失败?
民主制度一直没变,但2016年一年我们连续目睹了各国人民通过选票作出让精英惊讶和惋惜的选择,到底是什么出了问题?
出问题的恰恰是一直没变的民主制度。现行普选制诞生于19世纪晚期,在20世纪经历了三波大的扩散阶段,到20世纪90年代成为很多国家广泛推行的制度。然而,在这项制度诞生初期,许多我们今天熟悉的政府职能,例如通过制定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对宏观经济进行调控、为不同的产业制定分门别类的引导发展计划,以及配合私营投资机构影响国民经济……这些工作都还没有出现,或者只是以极其粗糙的方式运营着。但今天,现代社会的经济发展和社会治理已经成为高度复杂和专业化的问题。不信,就请问问基层工作人员为什么要开那些“证明你妈是你妈”的文件。
德国社会学家韦伯在20世纪初期就指出,现代社会专业分工的发展,很有可能把整个社会中的人关在不同的“铁笼”之中。每个人只熟悉自己熟悉的那一块专业领域,对其它领域的知识不感兴趣也没有精力去了解,因此只能靠着直觉和想象去判断。这就是英国脱欧、美国大选和意大利公投发生的事:我是一名精通如何提炼原油的工程师,我有硕士学位,因为我的专业技能,我有一份令人艳羡的工作和受人尊重的社会地位。我对欧盟、移民和全球化这些议题不感兴趣,我看到的是在那些种族、肤色、信仰都与我不同的移民进入我的社区之后,治安变差了,工作机会变少了,那么,为什么我不能投票把他们赶出去?为什么我堂堂一个硕士毕业生表达了这样的意愿,却要被所谓的精英斥之为民粹?
这就是政治精英的问题所在。他们在大学中接受过的专业训练告诉他们世界只能是这样,全球化只能向前不能后退,自由、平等和开放只能胜利不能失败,这些意见已经深深地刻在他们的脑海里,结果就是他们误以为身边的每个人都应该把这些当作共识,意识不到他们和这些人一样——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一个的铁笼之中。
马科斯·韦伯
现行民主制度的问题就在于:普选和公投打破不了笼子的铁栏杆。它们最多让笼中的我们惊醒过来,然后更加厌恶我们自己笼子之外的其它笼子。希拉里和特朗普几乎不在大选中解释自己的立场和原则,这些东西对他们自己阵营的支持者而言都是理所当然的、不需要解释的共识,而在对立阵营看来则完全是疯言疯语、不值一驳。伦齐和他的反对者也是如此:意大利的主流政党攻击五星运动党是民粹,而五星运动党动员其支持者的方式也很简单:对公投说不,就是让伦齐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