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精神科医生的60年:写在“宛平南路600号”
发稿时间:2025-12-12 06:44:00 作者:蒋欣雨 沈杰群 来源: 中国青年报
“人们把60年的婚姻称为‘钻石婚’,那我和精神科的结缘也算是‘钻石婚’了。”在自序里,王祖承写下与精神科的“情缘”。他表示,这是一本关于“宛平南路600号”的回忆录,也是一封“长达60年的情书”。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曾因地址为宛平南路600号被戏称为“600号”。今年,恰逢“600号”建院90周年,由王祖承执笔、陈智民整理的书籍《宛平南路600号:我做精神科医生的60年》于10月出版。在书中,王祖承回顾了自己于“600号”度过的六十载岁月,将个人故事融入我国精神卫生事业发展的历史长卷。
近年来,“600号画廊”的举办、“精神饼”等文创的推出也为公众开启了一扇了解精神病的“窗口”,“宛平南路600号”不再只是一家医院,更成为一个时代的“心灵地标”。

王祖承与妻子的合影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用60年成为精神病学的“信使”
王祖承是主动选择精神科的,这一举动在当时“令人费解”。20世纪60年代,社会上对于精神科乃至精神科医生都存在偏见。“在大家当时的认知里,这项工作有相当大的危险性,挨骂挨打是家常便饭,说不定自己会被‘传染’精神病,或是因整天与精神病患者、医院环境打交道而变成‘怪人’,与社会脱节。”王祖承回忆道。
但当真正走近、深入精神病学,他发现“原来这是一门有趣的学科”。1962年,王祖承进入临床课程学习,由严和骎和顾景顺两位老师负责精神病学大课内容讲解。“严和骎老师讲课认真、踏实,表达内容清晰、很有条理,对精神病知识介绍由浅入深。顾景顺老师讲课的状态像在‘说书’,兼带表演,绘声绘色,形容精神病状时更是非常贴切。”这让王祖承“开阔了眼界”。
1963年实习时,他在病房里接触到一位30多岁的女患者,她是电影《五朵金花》的编剧之一,在文艺创作上才华横溢,给王祖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天才与精神障碍仅一纸之隔。”他在书中写道,“当心灵发生疾病时,那么复杂,又那么奥妙。”在这样引人入胜、润物细无声的影响下,王祖承渐渐喜欢上了精神病学,并“耕耘”60年,成为这门学科的“信使”。
谈及自己始终保持热忱的原因,王祖承表示“环境的塑造很重要”。“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优势在‘人和’,这让好的精神能够传承下去。”他告诉记者。
“现在我们在岗的医生有330名左右,这么多人团结在一起,以优秀医生为榜样,取长补短,形成了非常好的氛围。”王祖承说。
与此同时,“人和”还体现在“老带新”的传承。“我很喜欢跟年轻人交流,他们的想法帮助我调整认知,也能够启发我。有几位年轻人主动帮我做公众号,正因他们的推动,我才写了这些文章,在交流的过程中,我们也相互促进。”王祖承表示。
陈智民便是其中一位年轻人。除了帮助王祖承整理著作,他还负责“王祖承精神世界”公众号运营。于他而言,王祖承既是“同路人”,也是“引路人”。
“我很敬佩王老师。”陈智民表示,“他无论在学术还是人格上都有非常大魅力。我们相识10年,他给予我很大帮助,我一直心怀感激。我很喜欢王老师的文章,他用平实的语言娓娓道来真实的故事,文字间流露真情实感。在阅读时,我能感觉到与王老师心灵相契,也觉得这些故事很值得写成一本书。”
基于这样的“羁绊”,陈智民花费了半年时间整理、约稿、修改,最终让这本凝结了王祖承数十年心血的书得以“面世”。

讲课中的王祖承与刘贻德教授(2000年)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开启一扇“窥见心灵的窗口”
“很多精神疾病至今仍是谜。比如幻听的幻觉从哪来?心脏、肝脏、脾脏的功能我们都了解,但大脑到底怎么运转还需探索。”王祖承表示。作为一类复杂的疾病,精神病要真正得到大众理解,还需一扇走近它的“窗口”。
“讲故事很重要。”王祖承说,“我的公众号不写科普,而是写小故事,从细微处入手。我把专业名词、理论去掉,从普通人的角度看,从外行人的角度写,人们更容易感兴趣。”
在书中,王祖承记录了38个精神病患者的故事,包括“皮肤里钻出了虫子”“白毛女”“做和尚”等。王祖承认为,每位患者都是一本故事书,蕴含着痛苦与思考,能启发人生,值得深入探索。数十年来,他一直怀着对患者命运的关切,从其内心体验出发去分析精神症状的规律,在实践中领悟了雨果所言:“世界上最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广的是人心。”
除了用故事“贴近”公众,近年来,“600号画廊”的举办、“600号艺术药丸T恤”“600号咖啡”等文创的推出也让人们拨开迷雾,逐渐认识真实的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
在2019年创办的“600号画廊”中,众多精神病患者的画作被收集、展出,他们用绘画的方式与世界“对话”。“人类需要精神交流,患者也是如此,而文学艺术是精神交流的桥梁。”陈智民表示,“在各种艺术形式中,绘画的门槛相对较低。大多数精神病患者的语言和思维功能会受病情影响,从而阻塞正常的表达渠道。但绘画无需借助语言,他们可以仅凭个人感受让无意识的情感抒发直接体现在画作中。”
参与“600号画廊”创办的经历让陈智民认识到,站在艺术与医学的交叉路口可以开启一扇新的“窗口”。“大众对精神病学有两种误解,一种是污名化,一种是过度浪漫化,这两种都不对。”陈智民说,他希望在艺术与医学中间做一个“黏合剂”。
“艺术与精神障碍其实关系密切。”他认为,“精神障碍是人类生活中异常的现象,文学艺术也是非凡、少见的。当一个人的精神从多数走向少数,他(她)可能同时也走向一条通往艺术的道路。”在陈智民看来,精神障碍和文学艺术是同一条路上“被放逐”的难友,它们都从中心走向边缘,从主流走向非主流,途中互相扶持、互相促进。基于这一理念,“600号画廊”作为精神病学与公众沟通的“桥梁”被搭建起来。
但“600号画廊”只是一个开端,陈智民心中有一个宏伟的蓝图。在未来,他们的目标是建立一个艺术博物馆。“画廊空间有限,很多朋友来了只能看到这次展览,以前的精华都看不到。”陈智民说,“分院闲置的老楼房本身具有深厚历史积淀,如果利用它们来办艺术博物馆,能有更大的空间,也可能复制‘600号画廊’的成功。”
“另外我们还想做一个精神病学展区。”陈智民补充道,“精神医学的历史其实非常有趣。”

精神病患者的“发明创造笔记”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记录一段“心灵健康守护史”
“精神病人过去不受重视,甚至受到歧视。因为精神病往往表现阴暗面,令人反感,比如嫉妒、被害妄想、家庭冲突。正因为这样,精神病人、医生、医院都被边缘化。”王祖承告诉记者。
改变是一个渐进的过程。20世纪60年代,上海率先打造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精神病防治“上海模式”:首先,开展社会调查和流行病学资料分析,摸清患者的病情和分布;其次,在各区县培训精神医学人才;最后,在每个区设立一个精神病防治站,分门别类地收治所有流浪精神病患者。“当时上海有20余家区、县精神卫生中心,10余所康复站,再加上各地小型的日间托管所,形成了一张精神病防治网络。”王祖承说。
相关条例的出台也奠定了精神卫生发展的法律基础。2001年,《上海市精神卫生条例》出台,填补了我国精神卫生的法律空缺。2012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精神卫生法》正式出台,自2013年5月1日起施行。“这是中国精神卫生事业上的里程碑,”王祖承表示,“自此中国的精神卫生发展状况大幅改善,把病人关在破庙、破房子里的情况没有了。”
历经六十载,我国精神卫生事业的面貌已焕然一新。但展望未来,精神卫生事业发展仍面临挑战。“相较于发达国家和世界卫生组织的标准,中国的精神卫生人员还不够,尤其经验丰富的人员还不够,所以正加速培养。”王祖承表示。
同时,陈智民指出心理治疗方面存在发展不充分的情况。“现在轻症患者越来越多,他们不太适合用药治疗,更适合心理治疗,但是资源没有跟上。”陈智民说,“目前整体以重症患者的封闭性治疗为主,对于轻症患者的开放性治疗仍显不足。”
近年来,青少年精神健康问题成为社会关注焦点。王祖承也关注到这一领域的新问题、新挑战,比如青少年“茧居”(青少年长期自我封闭、回避社会活动且脱离就学就业——记者注)。“我们现在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来一个解决一个,不能广泛、系统地解决。新问题不断出现,精神卫生也在不断适应。”王祖承说。
怀着对精神卫生事业的热忱,尽管已年逾八十,王祖承仍“退而不休”。“我现在不定期还会到医院参加病人组织的活动,我们叫‘生活保健交流’。患者有什么问题,我都一一解答,同时我也参与疑难病例的讨论。”王祖承表示。
在书中,王祖承多次提到粟宗华教授留给后人的名言:“精神病患者的病史是用血和泪写成的,但医生的使命是让每滴血泪都成为重生的证言。”如今,耄耋之年的王祖承还将继续践行“使命”,并致力于让“600号”的精神薪火相传。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蒋欣雨 记者 沈杰群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12月12日 0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