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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0到26

发稿时间:2025-04-16 06:19:00 作者:尹海月 来源: 中国青年报

3月20日,美姑中学,一位老师在给学生讲课。

  第一次看到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美姑中学的学生测试分数时,53岁的刘信态不禁吃了一惊:学生不少科目平均分二三十分。

  那是2022年夏天,国家从东部8省份选派247位校长,赴西部国家乡村振兴重点帮扶县的高中进行教育帮扶。在宁波北仑区任教研室主任的刘信态接到区教育局的电话,问他是否愿意到美姑中学进行教育帮扶。

  刘信态答应了。“凉州被帮扶的县有10个,美姑是最落后的。”刘信态说,当时,他只知道美姑县的教育落后,但直到调研之后,才发现作为县里唯一一所高中,美姑中学过去十几年没有出过一本生,近几年的文化本科上线人数不是0就是1,艺体本科上线人数稳定在个位数。高考成绩常年在全州排倒数第一。

  他听老师们讲,十几年前学校第一次有学生考上二本,家长高兴得在县里唯一一条大道上挂了一张横幅庆贺,引来外地过路者惊叹:这值得挂个横幅?

  刘信态也觉得不可思议。第一次到西部当校长,他决心干出一番成绩,并制定了3年内将当地教育提升到凉山州中等水平的目标。

  但现实并没有他想象的容易——2023年高考,学校273人参加高考,有26人上本科,其中一半以上是艺体生。2024年高考,又是26个——与过去几十年的历史相比,这已经是个不小的突破。但县里的高考成绩排名在全州只前进了一位。

  薄弱县中应该走什么样的教育路,是这位从东部来的校长思考最深的难题。

3月18日,美姑中学,学生在课间活动。

  “最起码学生有人管了”

  2022年7月第一次前往美姑县时,刘信态感觉一座座山仿佛没有尽头,“车在山上盘旋,以为到了,没到,以为到了,还没到”。

  这里曾是全省贫困程度最深的县域之一,大部分面积都是山地,GDP长期处于全州末位,2020年末才完成脱贫。以前,县里的人去西昌要花六七个小时。2024年美姑到临县昭觉县的高速公路开通后,去西昌的车程缩短为4个小时。但赶上节假日,路上一堵就是十几个小时。

  美姑中学很多老师的孩子都在西昌读书。“但凡有条件的都送出去了。”美姑县教体科局副局长吉拉子古说,由于美姑中学教育常年落后,最近十多年来,优质生源从小学起逐渐向周边县市流失。2013年,县里向州里申请,在西昌另外建立了美姑中学分校区,县里每年中考前140名的学生去西昌校区就读。2017年到2022年,县里又把全县前200名中最好的50名学生送到乐山一中“美姑班”就读。

  刘信态接手美姑中学时,学校正处于迅速扩张期。当时,学校刚从老校区搬到新校区一年,初高中生班级从原来的30多个班扩展到73个班,教师只有60多人。2021年,县里紧急从县乡选调了40多名教师,但还是差了100多名教师。

  刘信态到学校时,发现很多课堂没有老师,有的课堂师生都在看手机。还有近一半的学生在外打工挣钱补贴家用,直到“十一”假期过后才陆续回到学校。

  刘信态组织在校生军训,勉强度过了9月。“十一”假期后,老师们超负荷工作,平均一周上30多节课,刘信态自己也上22节课,还是有很多课空着,学生在操场上打篮球,在田径场“像羊群一样晒太阳”。

  他还发现,学生在食堂抢饭吃,校园里垃圾遍地,“厕所下不去脚”。之前的管理者怕不同楼栋的学生串门、打架,在教学楼的几个出入口都装上了铁门,门平时上着锁,吃饭时才打开。

  刘信态请当地教育局为他安排了一位叫乌尔中田的本地校长当书记,主管德育。

  乌尔中田把十几年任校长的经验带到了美姑中学:学生玩手机,他买来洗浴中心的柜子,分班收纳、管理;食堂洗餐盘是大难题,他在门口放几盆水,让学生自己洗餐盘;学生总抢饭吃,就让老师们轮流值班,看着初高中生错峰就餐。

  学校渐渐有了样子:校园的垃圾少了,操场上的塑胶跑道有了,原本光秃秃的校园有了新的乒乓球台、座椅、绿树,还多了77台饮水机——刚到学校时,刘信态发现学生喝的自来水硬度大,人容易得结石。他用宁波北仑建筑业协会捐来的50万元买了饮水机。

  2022年刚到学校,他第一时间向县里申请招聘教师,只招来20多名教师,还辞职了4个。听说每年有五六十名来自西昌学院、乐山师范学院的大三学生到美姑各个中小学顶岗实习,刘信态“全都要了过来”,让这些学生当班主任,教主课。

  “实际上这些大学生只能听听课,批批作业。”刘信态说。但看到两辆大巴把这些大学生拉到门口时,他们还是“高兴得不得了”,“最起码学生有人管了”。

  2023年,县里通过考核招聘又给美姑中学招来四五十名有编制的有本科毕业学历的教师,但学校的师资力量还是不够。直到2024年,学校又补充了50多名教师,缺教师的状况才有所缓解。

3月21日,美姑县,学生结伴走回家。

  26的突破

  在急缺教师的情况下,美姑中学高考能实现连续两年26个本科生的突破,源于老师们在培优上的努力。

  当时,和刘信态一同前往美姑中学帮扶的还有宁波北仑的3名教师、四川乐山五通桥的7名教师。来自乐山的政治课教师邵燕回忆,2022年来到学校后,他们以为这里的教学难度“和外面差不多”,但到了才知道学生的基础很弱,尤其是数学、英语等科目,150分总分的试卷,平均分只有二三十分,及格的人屈指可数。

  语文的平均分最高,但150分也只能考70多分。“学生理解能力弱”,高三语文老师陈天贵说,讲辛弃疾的《卜算子·荷花》,学生只能说出“对荷花的喜爱和赞美”,“深层意思读不出来”。

  基础学科薄弱,其他学科也很难突破。一位教物理的老师说,有次给学生上课讲题,题中涉及数学中的函数知识,学生听不懂,他又给学生讲函数。

  “只能从基础和细节的知识点入手。”邵燕讲课时反复让学生记忆、背诵,一学期下来,学生平均分从20多分提高到46分,但总分能够上本科线的学生依然是个位数。

  “想要快速提高成绩只能培优。”老师们决定,从全校选出来20多个可能上本科的文化生和艺体生,组成一个培优班,利用每天晚上1个小时和周末的时间,给学生补课、练题。

  “培优对我的帮助很大。”艺体生立立小龙回忆,那时每个周末都刷好几套题,一年下来,她的总分提高了七八十分,2023年的高考文化分数成功过线。不过,因为体考时100米短跑抢跑,她的专业课不过关,还是没能上本科线。

  “当场坐下去就哭了。”立立小龙说,自己平时就有腰肌劳损,临近考试疼得越来越厉害,起跑时紧张了。她记得自己当时“像行尸走肉一样”从考场走出来,父母打电话来,她哽咽得说不出话。

  她知道父母对她报以希望。家里一共8个孩子,从小喜欢体育的她希望通过走艺体考上本科,但3年的努力都因为抢跑泡了汤。

  她沮丧地回了家。邵老师打来电话,让她不要消沉下去,回校复读。她听从老师的建议,比上一年训练得更加刻苦。周末练,春节也练,她把训练动作发给乐山的体育老师,老师线上指导。

  她觉得乐山的老师对她帮助很大,“他的训练很系统”。2024年高考,她的专业课上了本科线,但与公办本科差了零点几分。她去了一所民办二本。

  马卡阿加正在西昌学院读大一。在美姑中学读高一高二时,她学习的动力不强,“学习的兴趣也不强”。上了高三,她经常和舍友熬夜学习,后来进入培优班总刷试题,她做题速度越来越快。马卡阿加说,高考成绩出来后,父母高兴地宰了一头猪,“摆了十来桌”请客。她觉得那是自己“人生中最高光的一天”。

刘信态与乌尔中田。

  教学之困

  虽然两年有52名学生进入了本科院校,但多数学生距离本科仍然很遥远。

  老师们感慨教学之难,“现在新教材的内容太多了,练习、授课的时间真的不够”。陈天贵说,这里的学生基础本来就弱,周末还都放学回家,课很难保质保量讲完。

  放学后,老师们也不敢布置太多作业,“学生要给家里干农活、放羊,作业布置多了,他们只能熬夜来做”。

  还有老师说,家长在孩子上课时给他打电话,说家里没人掰玉米,让孩子回去。“我说是你家里的玉米重要,还是孩子学习重要,他说反正成绩不好,让他回来帮忙干农活。”

  “这种情况想提高成绩很难的,必须得加大时间投入。笨鸟先飞。”2024年9月,学校急缺教师的状况缓解,刘信态开始在全年级推行课后服务:周五晚上加一节课,周六全天实施课后延伸服务。硬着头皮补了一个学期,很多老师想周末回西昌看孩子,学生也联名反对,又遇上全国高中试行“双休”,这学期只能不了了之。

  学校只能想办法提高教学质量。“我们老师现在处在青黄不接的时候,50%的教师是刚分配来的教师,学科专业强的特别少。”刘信态想了很多办法:引进国家中小学智慧教育平台的资源,让教师学习优质课程。建立师徒结对制,让老教师帮带新教师。

  陈天贵刚来时没有经验,一位老教师告诉他,要根据学生的反馈教学,“学生听不懂,就要换个思路,举一反三地给他们疏导”。老师们也会坐在一起讨论教学方法。

  但很多时候,一些教师的积极性调动不起来。一位担任教研组长的老师说,想召集老师们一起研究教学问题,没有一次到齐过,有到的老师也不谈学生,只谈自己。他感觉“工作很难推动”。

  教务处老师感慨排课、管理之难:部分老师旷工、迟到,罚款执行不下去;期中考试找老师出试题,不少老师不愿意出,他无奈凑了几百元,给出卷老师每人发了100元,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位老师觉得,主要问题在于奖惩机制。

  但实际上,县里每年有1000万元的教育资金用于教师奖励。吉拉子古说,县里规定,不管是在西昌校区还是美姑本部,“硬上”(不包括少数民族加分)“双一流”生、一本生、二本生、艺体生,按10万元/生、3万元/生、1.5万元/生、0.5万元/生奖励学校。

  但由于美姑本部的学生基础太薄弱,“硬上”本科的指标目前还很难够得着。对于这个奖励机制,美姑本部的老师认为并不合理,“学生生源不一样,培养难度不一样,奖励考核标准却是一样的”。

  以本科率为导向的奖励机制,也很难调动大多数教师的积极性。“教得好到了学期末也只有500元奖金。”一位老师说。

  还有一位高三物理老师说,他教的理科普通班只有一个班,成绩没有对比,“所以每次评优评先什么的都没有我的份”。

  对此,吉拉子古说,县里准备调整奖励机制,但一个学校的教学质量不仅仅取决于钱,也取决于管理等很多要素。

3月19日,美姑中学,学生在洗餐盘。

  艺体探索

  这样一个基础薄弱的县中,想要在短时间内提高成绩并不容易。刘信态觉得,发展艺体特色是一条快速路径。

  2022年以前,学校的艺体生都是由学生自己决定去学,再被老师推荐到相关校外机构学习,这带来的一个问题是:机构学习费用和生活成本很高,很多家庭支撑不起,勉强支撑的家庭,学生的心理压力也很大。

  阿余金普体会过其中的艰辛。她高二时喜欢上唱歌,想走艺体,“说了好久家里才同意”。原本,她以为只是“唱唱歌就好了”,没想到还要练钢琴、学乐理。

  “我以前连钢琴碰都没碰过。”阿余金普说,在机构练琴那一年,她赶不上别人,天天哭,“家里一直说你好好读,砸锅卖铁花了那么多钱,非常有压力”。

  她咬着牙每天练琴两个小时,练得手腕、胳膊酸痛。文化课不知道从何下手,她就每天熬夜死记硬背,“掉了很多头发”。幸运的是,她2023年高考考上了一所民办二本学校。但跟她一起去机构学习的几个音乐艺体生都没考上本科。

  “去机构学习不仅费用高,文化辅导也不行。”为了探索县中艺体发展的路径,刘信态走访了多所有艺体特长的学校。在四川泸定中学,他了解到学校近几年艺体本科上线人数突出,在政府支持下,学校引进第三方服务机构的老师,在校培养艺体生。

  他觉得这条路径很适合美姑县——在校学艺体不用花生活费,还能不落下文化课的学习,学生成功的机会可以大大提升。但这条路径没有获得县里支持。

  2023年12月,学校找到了同泸定中学合作的那家艺体机构,双方达成合作,美姑中学的音乐、美术特长生去机构学习,费用比美姑艺体生以前去的机构少了近一半。

  之后,学校又陆续补充了50名艺体老师,让去不起机构的学生可以在校学习。“目前2025届学生中有十几人在学校学习专业课,还有十几人从机构补完专业课后回来学习文化课。”学校艺体部主任陈晋说。

  为鼓励更多学生走艺体的路,学校还在高一选科时设置了艺体方向的班级。“2026届和2027届的艺体生都是80多人,每一届设了两个艺体班。”刘信态说,试点过程中也有一部分学生因缺乏兴趣和基础而中途放弃,这让他意识到,“得先培养学生的美育素养”,“先要有一个大的池子,再往池子里面舀一两杯水”。

  2024年9月,刘信态请宁波北仑区江南中学校务办主任、音美教研组长姜悦来到美姑,探索学校的美育路径。姜悦调研后发现,美姑最不缺少的就是自然,校外就是大山、绿树、花果。美姑也有自己独特的彝族非物质文化遗产,比如穿斗式榫卯结构建筑。

  姜悦尝试将这些本地元素融入美育设计中:将植物拓印到石膏上、做成石膏摆件或香薰,把穿斗式榫卯建筑做成微缩型的文创产品,用相关构件做成课程包让学生DIY组装。

  还有景泰蓝掐丝珐琅手工艺、石膏装饰画及非遗蓝晒课程等。姜悦为美术老师提供多种创作形式,让老师带学生在工作室学习。“原来学习美术的孩子大概就十来个,现在的5个工作室可以同时承接70-100个人学习。”姜悦希望,下学期将这些校本课程在全校普及,让学生了解家乡的文化,培养对艺术的兴趣,“学得多了,自然而然就会产生特长”。

  “这里的孩子就得死读书”

  除了艺体,刘信态给大多数学生设计的另一条路是走高职院校的单考单招。“单考单招不用参加高考,文化课基础要求较低,学生进的都是很好的公办高职院校专业。”

  以前,学生参加单考单招都是自己学习课程、选择学校和专业。2023年年底,学校引进第三方服务,由第三方老师教授信息技术、通用技术等课程,学校参加高职的单考单招的人数由几十个增加到2024年的100多个。

  但这也给学校的管理带来压力:学生提前参加单考单招,许多班级只剩下十几人,学校不得不将一些班级并到一起教学。“这样很难提高教学质量。”教务处老师坦言。但因为目前学校仍结构性缺几十名专任教师,老师日常教学压力大,“不得不这么做”。

  “我们学生选择的都是教育、医疗、农业、制造业。”刘信态觉得,这些学生以后可以回到凉山,“学前教育现在是大大的缺口,医疗是大缺口,今后就业有红利”。

  但实际上,很多考上专科的学生对未来感到忧虑。“一开始上专科有点‘丧’,担心找不到工作”,一名在四川水利职业技术学院读设计的学生说,自己想专升本,但“担心考不上”。

  还有一名考上西昌民族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的学生说,原本,他不打算去读了,单招结束后就去了外地打工,工友们都劝他去上学,说以后专升本出来找工作更容易,他才决定继续读书。在考本科依然是奢侈的县中,学生们的路径似乎只剩下了专升本、找工作这些目标。

  在美姑,很多学生进入专科或民办本科后,都要靠打工维持大学的学习生活。立立小龙通过艺体考上了民办本科,学费一年两万元,她申请了助学贷款。暑假,她去乐山一个草莓基地打工赚生活费,一个多月赚了4000多元。

  她感慨“有些差距没法改变”,“我们很努力很努力才考到这个地方,看到外面的世界。我的同学很小时候就接触过。”假期,室友讨论的是去哪里玩,她想的是去哪里打工。

  她想以后当体育老师,希望大学4年专业课学得过硬一点。

  阿余金普考上艺体本科后,父母要给她庆祝,她没让,高考一结束就出去打工挣学费。上了大学,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她跟爸妈说:“以后有了工作再庆祝。”

  这些,都是很多美姑县中的老师暂时顾及不到的。学生的兴趣爱好、人生志趣,相比“考出去”,都要往后放一放。

  “这里的孩子就得死读书。”在乌尔中田看来,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

  刘信态无奈地表示,组团式帮扶考核的一个重要指标是文化本科率,老百姓送孩子读书的目的“也是要考上好大学”,“连个学都没考上,他干嘛要读书?”

  对本科的关注度也关系着一个县域如何发展县中、分配资源。吉拉子古说,2026年之后,美姑中学西昌校区将新建为美姑县第二中学,并且将招收500名新生前往西昌就读。这意味着,这些学生将获得更优质的教育资源、更好的教学环境。如果在招生上没有倾斜,在美姑县中学校本部的高中学生将更难在现有的评价体系里突围。

  今年下半年,美姑到西昌的高速公路即将开通,美姑通往外界的道路越来越便利,也可能加剧生源的进一步流失。

  “美姑中学的未来还是有很多挑战。”到美姑任支教校长两年多,刘信态直言“只是迈出了一小步”。3年帮扶即将到期,他要把担子交给下一任校长。“未来东部对西部的帮扶要持续到2035年。”他觉得,想要大幅度提高薄弱县中的教育质量,还需要从政策、机制上突破。

  此外,他还在思考,如何让这里的学生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一个学会生活、热爱自然、热爱阅读的人。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尹海月 文并摄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4月16日 06版

责任编辑:高秀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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