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入局”回忆录

　　张琤淙团队的某家合作机构里，护工日常倾听陪伴老人。受访者供图

　　听AI讲那过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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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多岁的四川人严静以前都不清楚，20世纪70年代当过兵的父亲，身体为何一直欠佳。直到她找人为父亲撰写回忆录，才揭开了父亲严山亮保守了近半个世纪的秘密。

　　为严家制作回忆纪念书册的是一个AI创业团队。2023年，曾从事康养行业的张琤淙组建团队，开始探索用AI技术辅助老人整理往事记忆。前期，他们调研了多个中老年群体，发现这个领域一直有较大的市场需求，“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会更喜欢回忆过往的岁月，追忆自己的长辈”。但传统的传记写作花费高、耗时长，抓住这一需求和痛点，张琤淙团队最终结合AI技术，制作出用于辅助传记写作的智能软件工具。

　　除了AI创业团队，一些大学生公益团队、养老院、个体写作者等机构和个人，也开始为老人写传记，记录下他们的独特人生。

　　中华慈善总会家风传承与慈善信托委员会总干事、北京师范大学社会治理与公共传播研究中心主任傅昌波教授认为，社会对于写传记或留下家训的意愿始终存在，家风建设是社会文明建设的基础，个体回忆录可能是一个好的载体。AI的辅助或使传记写作实现大众化，为社会服务老人多提供一个选项。

　　AI帮助马兰基地的亲历者揭开往事

　　2024年7月的一天，在成都一家咖啡厅，严山亮和妻子、女儿、女婿，正在接受张琤淙创办的AI回忆录创业团队的采访。几个小时的访谈，严山亮军旅生涯中一段隐秘的历史徐徐展开。

　　1969年，老家四川的严山亮参军入伍，被分配到吉林四平的坦克三师。两年后，他被选中前往新疆执行秘密任务，是东北军区唯一被选中的党员，连领导都不清楚任务的细节。

　　坐了很长时间的火车和汽车，穿越茫茫戈壁，严山亮终于到达新疆马兰基地，这是今天我们熟知的核试验基地。然而，严山亮与其他来自五湖四海的40名士兵，对即将迎来什么任务一无所知。让他们兴奋的第一件事，是得到周恩来总理亲自接见。

　　“当周总理出现在我们面前，亲切地与我们握手，称我们为‘小鬼’，并鼓励我们完成这项艰巨而机密的任务时，我深刻感受到了肩上的重任。”经历多年的风风雨雨，严山亮回忆起这个时刻，仍然记得与周总理握手时的温度和心跳。

　　进入核试验基地，士兵们被告知此行的主要任务——进入核爆核心区，参与核试验。经过半个月的理论学习，他们被分配到不同岗位进行实战训练。每个人穿上一件沉重且难以穿脱的特制防辐射服，在高温与辐射下坚持4至6小时。只有通过了训练考验，才有资格进入核爆核心区。

　　在马兰一年多的时间里，严山亮一共经历了两次成功的核试验。第一次地面爆破，遭遇冲击波的1分钟后，他感觉“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紧紧捏住，所有的意识和知觉都开始模糊”。

　　核试验给严山亮的肝与胃留下伤病。返回部队后，他立刻住进了疗养院。出于遵守“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的保密命令，医护人员和他的领导、战友们，一概不清楚他经历了什么。

　　1975年，严山亮带病被劝退伍返乡，对新婚一年的妻子邓贵蓉也只字不提核试验的经历。严山亮身体虚弱，常跑医院，家庭的重担落在妻子身上。由于贫穷，两个女儿早早辍学，不知情的女儿小时候曾埋怨，“如果父亲没有选择当兵这条路，或许我们家就不会承受这么多，过得这么难”。

　　半个世纪过去，马兰基地的往事已经解密，但严山亮一直把这件事情当作最高机密，尽管这在他的个人档案里并无记载。“当我更深入地了解父亲的过往，曾经的不解与埋怨逐渐消散。”严静回想起母亲对父亲的不离不弃，一家人互相扶持过日子，在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讲述时几度哽咽。

　　AI是怎么给人类写回忆录的

　　张琤淙团队对严山亮一家进行了两次采访，完整记录了严山亮的成长、军旅生涯、婚姻与家庭生活。采访之前，严家被告知采写的过程有AI技术的参与，提前沟通好采编内容的大致逻辑框架，且采访全程由真人提问和互动。AI技术和软件工具只是作为辅助，真实的陪伴与倾听不可缺少。

　　在一开始的软件测试阶段，传记主人公可直接与AI对话，但效果不好，“老人并不喜欢对着冷冰冰的屏幕自言自语，后台显示他们的使用频次慢慢降低了。倾听陪伴的过程是无法用AI来代替的”。

　　于是，他们改进了方案，由AI辅助人类对中老年人进行采访，并辅助提问、写作、编辑、排版等环节。在采访过程中，系统的智能引导框架、多模态信息采集、实时智能分析、情感共鸣算法等功能，可以深度挖掘老人的往事细节，提高采访效率。

　　初稿很快写成，严静发现文中几处表达有“AI味”，商量之后对细节作了更符合逻辑的修改。她说，如果不是这次记录的机会，可能不会详细地了解父亲这段往事的细节，全家人对此次采写留下的珍贵记录和回忆感到满意。

　　张琤淙表示，撰写制作传记的过程，也是对中老年人的叙事护理和回忆理疗过程。相较于形成的最终成果，这个过程才是最重要的。“通过AI的赋能，纪念书册的写作效率显著提高、成本降低，服务人员经过培训就能具备能力，从而提升了该项服务可及性，让越来越多人能享受到。”

　　近几年，以ChatGPT、DeepSeek为代表的AI大模型相继出现，随之涌现了以AI大模型为基础的商业化应用。传记写作不是新事物，人们对传记的需求也并非突然产生，AI技术的应用只是让这一需求和服务之间有了更多连接。

　　大学生团队用AI为陌生老人写传记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一个大学生团队创建了“康乐忆享”项目，其服务的老人里，有的是子女提出为长辈写传记，有的老人则通过养老院、社区等渠道报名，想为后代留一份回忆底稿。

　　该校2021级经济学院本科生王文浩是项目创始人之一。在一次倾听爷爷奶奶的往事、为他们写传记的经历中，他发觉许多老人对此有需求，但缺少机会实现。2022年3月，他召集了15名同学组建“康乐忆享”团队，以倾听心声、温暖幸福生活为出发点，帮助老人整理记忆碎片，开展多样化、个性化的为老志愿服务。

　　成立至今，团队先后组织来自200余所学校的8000余名青年志愿者，服务老人4.35万余人次，累计志愿服务时长超14万小时，帮助老人整理文字故事超560万字。目前，项目仍以公益服务为主，同时寻求商业转换的支撑。

　　“康乐忆享”志愿者在河南省安阳市林州市黄华镇听老人讲述红旗渠建设的故事。受访者供图

　　王文浩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经过培训和指导，大学生基本都有为老人写传记的能力。“康乐忆享”对志愿者有一项规定，就是要求他们先面对面访谈自己的长辈，真正访谈并写出回忆录的志愿者，才会跟随团队一起到养老院和社区等地方服务陌生老人。“在与陌生老人聊天之前，希望他们先关注自家老人，我也是从写我爷爷奶奶开始的。”

　　AI也是“康乐忆享”团队开展工作的重要辅助工具。王文浩介绍，AI主要是在将录音转写为文字，以及初步梳理文字内容的阶段发挥作用。他认为，AI整理出来的内容还较为“粗糙”，缺乏人的感情和思考，需要后续人工调整。此外，如果老人无法提供配图，团队可以依据老人的描述，用AI生成合适的图片。

　　团队中有来自计算机专业的同学，负责调试训练AI大模型工具，以更好地为撰写回忆录服务。目前他们用的是API接口，就是将外部公开的大模型接过来，团队正在研制专有的AI辅助写作工具。王文浩强调，在采集素材的阶段没有AI的参与，“人与人的陪伴过程不能用AI替代，让老人直接与AI聊天，非常不合适”。

　　有的老人认为自己一生平淡，没什么可写的。王文浩说，在采访老人时，只要能够打开老人的心扉，他们就能够讲出很多精彩的故事。“回忆录不是采访稿，也不是口述史。”他认为，他们的目标首先是让老人满意和开心，然后把老人的故事传给后代。

　　拿到打印出来的纸质版回忆录时，老人都非常开心满足。他们常常会在约定访谈时间之前，提早到小区门口、村口等待大学生们。“老人大冬天的在外面等我们半小时，我们心里很不舒服。跟他聊的人很少，能听他讲述的人更少。”王文浩说。

　　傅昌波建议青年学生积极参与叙事陪伴类的社会志愿服务，“帮助老年人整理回忆录的社会服务，有时候在他人跌宕起伏的命运中，青少年能认识到人生并非一帆风顺，从而增强自己的韧性；在具体的人和故事里，也能体会到家国情怀与中华民族向上向善的优良品质。总之，学生能获得某些成长”。

　　养老院引入AI回忆录系统

　　2024年，张琤淙团队获得了技术发明专利。他们参加了第十一届清华大学“校长杯”创新挑战赛，从168个参赛项目中，以文创赛道第一名的成绩获得文创专项奖。同年，某部委主管的基金会联系到张琤淙，双方将合作找寻全国各个行业的代表人物，利用这项AI技术，形成多个传记专题，覆盖不同领域的老年群体，包括退伍军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者、教育工作者、科研工作者、医疗工作者、政府基层工作者、慈善工作者、文化艺术工作者、中小型民营企业家和特殊群体。

　　张琤淙介绍，该项目首创“叙事疗法+AI智能体采编”服务模式，目的是通过对老年人一系列的全面关怀和助老活动，记录和保存大量的家族历史和传统文化信息，为后代留下宝贵的精神遗产，同时帮助解决社会中日益增多的中老年群体“精神空巢”问题。

　　目前，张琤淙团队也与多家养老机构达成合作，通过机构联系起更多的目标客户。张琤淙解释，从养老机构的角度，在平常的照护中，护理员也需要陪伴老人、与老人说说话，使用专业的AI智能采编工具可以帮助护理员更好地陪护老人。

　　成都长青树养老院从2024年6月开始引入AI智能采编系统，院长弓承民介绍，养老院原本就为老人提供心理关怀服务，通过早晚查房观察老人情况，并向家属发日报沟通老人情况。在这一基础上，在子女知情同意后，生活管家可以借助系统，对有讲述意愿和能力的老人进行采访，费用上则每人多交1000多元，至今已为9名老人写出传记。

　　弓承民认为，在为老人写回忆录的过程中，能与老人建立更深的连接，增强老人对工作人员和养老院的信赖感。去年，院里有一名老人突发脑梗，语言能力严重受损。她在生病前一个月刚接受访谈，留下了回忆录，“她的女儿们非常感谢我们，认为我们做的事情很有意义”。

　　张琤淙与老人交谈老照片故事。受访者供图

　　防止AI“胡编乱造”，也警惕人“另有所图”

　　李铁是一名互联网创业者，他的公司从2022年开始寻找AI的商业化应用场景。由于AI在处理长文本和复杂语言结构方面的高效性能，经过实践探索，李铁团队决定将AI技术应用到写作领域。

　　经过团队一年半的开发试验，2024年6月，李铁公司上线了AI写书服务。简单而言，这项服务是把传统传记写作的流程拆解成各个任务环节，每个环节引入AI技术进行优化。此外，该软件使用了能够处理200多种方言的AI语音模型，除了极小众的方言，基本能解决方言语音识别问题。

　　用AI辅助写回忆录，要防止它“胡编乱造”。李铁举例，在初期软件技术不成熟时，AI把一位老太太讲述的“同村有个人被枪毙”一事，写成了“老太太的丈夫被枪毙”。经过技术升级调试，软件在写作中尽量避免AI出现“幻觉”，同时需要后期人工审核把关内容的真实准确性。

　　给老人写传记，写手与老人建立起很深的情感连接，写手“或成为世界上最了解老人的人”。“对于老人来说，代写回忆录提供了很大的情绪价值，双方建立信任之后，可能向老人推销什么都行。”对此，李铁有担忧，但也只能“边走边看”。

　　社会对新事物有一定的适应过程，傅昌波认为，将AI技术使用在为老人写回忆录中，需要逐步进行行业规范。一是对信息采集的许可规范，“毕竟记录人家的家事，没准老人同意写了，子女觉得太可怕了，我们家的事全让外人知道了”；二是对隐私的保护，技术支持方应有义务、有能力妥善保管采集到的信息；三是信息的使用规范，不能未经许可发表传播他人的故事，更不能违规出版。

　　AI书写的商业探索

　　自2022年至今，李铁公司在AI应用领域中投入超过1.1亿元，陆续推出五六款AI应用，但李铁坦言，这些产品虽然有一定用处，但远远达不到用户持续使用和付费的标准。其中只有两款软件获得成功，AI回忆录的项目目前是公司的“头部项目”。

　　在前期开发调研中，李铁发现，为老人写回忆录是一个高度依赖本地化的模式，老年人对写回忆录的服务有许多疑问，比如价格、方式、质量等方面，采访者需要面对面交流才能获得信任。

　　2024年11月，他的项目对外招收学员，培训使用AI写书服务。他们向个体户卖软件，办培训课程，一套5万元。免费试听和使用之后，学员再选择是否付费学习。李铁表示，经过培训，初中语文及格水平的人就可以操作AI回忆录的系统，为他人撰写传记，适合作为兼职工作。

　　60岁的马丽今年报名了AI回忆录的培训课程。计算机专业出身的她，对计算机、人工智能的发展保持着关注，下载和试用过市面上流行的AI大模型工具。AI与回忆录的结合，激发了她帮助他人记录人生的想法，“这件事非常适合我，既丰富了退休生活，又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在为他人服务的同时还能获得收益”。她计划先给身边的亲戚朋友写回忆录，再通过口碑相传进行推广。

　　5年前，前媒体人叶子参与北京市房山区村志编写工作。地方志与个人传记的工作方法有所不同，叶子和团队成员遇到了很多不确定性。有些老人记忆模糊，一些事实需要到区档案馆进行二次确认。“随着农村经济的变化，好多人离开了村子，有的村子与原来面貌差别很大。村志作为记录，让走出去的人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儿，这是一件很有‘功德’的事。”

　　由于本职工作繁忙，加上成本和精力投入较大，叶子一度打算放弃写村志。2024年一次机缘巧合，叶子了解到张琤淙团队的AI软件可以用于辅助写传记，她想到这项服务同样适用于地方志的撰写。

　　AI技术的辅助，缩短了传记写作的操作时间，提高效率。叶子曾给一名老人写传记，遗憾的是老人过世了，传记却还有一半未完成。接触了AI技术之后，从前期的采访准备到后期的写作编辑，时间成本上减少了一半。不过，叶子也表示，AI生成的回忆录并不能直接用，仍然需要后期人工的编辑润色校对。

　　（应采访对象要求，马丽、叶子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戴纳 记者 蒋肖斌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