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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温柔与滚烫

发稿时间:2025-12-08 06:03:00 来源: 中国青年报

编者的话

  温柔与滚烫如两种并行的力量,将我们再一次冲到岁尾。温柔,让我们在这一年中学会照顾脆弱、接受现实;滚烫,则是我们努力追赶世界、不肯熄灭的梦想,还有那颗怦怦跳动的心。本期,5位青年的故事中,有没有那个在2025年努力前行的你的影子?

  欢迎把你的作品发给“五月”(v_zhou@sina.com),与“五月”一起成长。扫码可阅读《中国青年作家报》电子版、中国青年报客户端、中国青年作家网,那里是一片更大的文学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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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中国供图

  回南春

  冯嘉美(24岁)

  外公在年头去世,惨淡的白纸一扬,纷纷洒洒打开了今年。

  我得知消息时,人还在外地参加资格证考试。母亲的话语落进耳朵里,分不清是考完后对未来的无措将我挟持,还是亲人离世的冲击绊住我的脚步。我站在年初的冬天,迟迟不肯向前走。

  除夕夜,争吵又一次在家里爆发。我低着头默许父母对我的定义,年少无名,仍不安定。他们总是在催促,从事业的角度,从婚姻的角度,问:“你还不快点!”我任性地灌下一口酒,视作反抗,最后头晕目眩昏睡到天亮。起床后,父母已经出门。饥饿感驱使我打开冰箱,一盒扣肉放在角落,是外公生前做的。肉上早已生出细细小小的霉菌。

  我痛哭起来,弥补上了过去的泪水。

  好像从小到大,外公是家中唯一不会催促我的人。父亲急于教会我发音时,母亲迫切希望我会走路时,他都在一旁,如山般静坐着,毫不吝啬他的期许:“小囡,慢慢来。”如同他生前等着我吃那盘扣肉一样,等到肉酸汁苦,等到斯人已去。

  我鼓起勇气走进外公的房间,见到一幅画框,它高一米,宽一米,立在四四方方的空间内,成了外公的记忆墓碑。揭开白布,画布上只有用铅笔描绘出的普贤菩萨像,外公说它是龙与蛇的守护神。

  外公曾是一名美术教师,他提过要把这幅画作为送我的礼物,祈愿我一生顺遂,只可惜疾病眼中容不下可怜的守望。

  我决定画完,还他与我一次圆满。

  海拔4130米的文化宫上,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阿珍告诉我,小妹,画唐卡不是一蹴而就的本事。你可能要5年,要10年,每个数字掉在头上,都是震天动地的改变。我转身要走,可从上到下看到走来的小道,突然改变主意。

  我学。

  路能一点点走过来,佛像也能一笔笔画过来。

  这消息传到父母耳朵里,堪比世界末日的钟声敲响。他们问我,你要一边工作一边画这玩意儿,痴人说梦。我反问,那为什么要求我一边满怀抱负追逐盆满钵满,一边要我寻得安稳到一眼望尽的未来;为什么要我一边自持矜贵,一边要我阿谀奉承寻得良人所归。我把他们的话放在旁处,儿时扎根的催促叩响我的窗前。

  窗内,我低头学习度量经。

  入春,公司交给我一个小项目。没料到父母反复的话语如魔咒附身,然后我慌慌张张往返于几个城市之间,往形形色色的人中撒进无数口舌,最后收效甚微。一种急躁不安啃食我的筋骨,与急功近利的对抗让浑身痒痛难耐,我形容不出焦虑的滋味——应像一只偷偷藏在家中的黑狗,眼见我倒下,便坐在我身上,我们彼此消耗着最后的精气神。我努力转移注意集中在画唐卡上,但那定好的标准,一笔一划,一分一毫,从头顶到底,屡屡失误。挫败与愤怒让我甩开了画册,我问未画全的佛像,为何是我求不得。

  我睡在外公的卧室里,睁眼,画册已被风吹得归位。我当是外公同我再说一次:“小囡,慢慢来。”

  炎夏,为防止过往的情绪刺向我,我给自己找了很多事做。旅行,徒步,学乐器,跳爵士舞,甚至参与了一场马拉松,哪怕半途因体力不支退赛。同事问我做那么多干什么,我愣住,意识到这个问题的背面是,我总是急迫地想要一个结果。去游玩了一定要获得快乐,去学习了一定要获得认可,去相爱了一定要索取承诺。父母带给我的催促,终究还是在我的脊背上发芽。

  这让心气逐渐不再稳定,它摇摇欲坠,如大厦将倾,我败下阵来,喃喃自语:带我回家,回到最初一往无前的年代。

  在那里,外公等在门前问我今天如何,我只是同伙伴绕着街坊巷里跑过一遍又一遍,我说开心。那便足够,外公答。原来,人的生命有尽,可结果无尽。于是我背过身拿出画笔,这次,勾勒线条的手更稳。

  入秋,我参加挚友的婚礼。眼见从少女时代相识的人步入婚姻殿堂,青春的酸涩一去不复返,我替她静默地流泪。一串数米长的鞭炮被人从这头牵去另一头,一道红线扯在门前。朋友问我今年在做什么,我思来想去,人的日子无非工作学习和吃喝拉撒占大头,就说了画唐卡。“啊?那你一年都要画那东西了。”火苗逐渐靠近鞭炮引子,我眼前忽然间闪过外公的葬礼,那时也有一串相似的鞭炮,噼里啪啦过后,剩烟雾缭绕。红与白,生与死其实离得很近,一年算得了什么,所以一生也无妨。“没事,那就画一年吧,明年画,后年也画,人不就是一年接一年过嘛。”我回答着,但是婚礼的鞭炮已被点燃,一片低沉轰鸣,朋友没听到我说话。

  唐卡的学习有些进步,我用铅笔划过纸面,从铅灰晕开的宇宙中找到了和外公对话的方式。他在异世界的那头,和儿时记忆里无差,期许地看我。我意识到,进步的,好像还有我的心态。

  进冬,唐卡的进度堪堪完成十分之三。家中请客,每个路过画前的人都咋舌点评:咦,还没画完嘞。他们问还要多久,我说等画完的时候就知道了。议论声抛过来,字句汇成小小的湖水,我跳了进去,发现外公也在湖水里。他跟我说20多岁的年纪被泪水围绕很正常,他要我允许平坦大道上凭空出现的斜坡,也要允许日子能缓慢温柔地迈过。跳出湖水,父母要我给出一个答案,“你还不快点!”我问,快点做什么?快点完成所谓任务后又应该做什么?人的每一年并不是可以立马跳过的关卡,我细数,我珍重,每分每秒走过的瞬间。

  天气与寒冷交手,我背上画板,走在宽阔路上。风不留情面地吹过,呼出的白气呈迷雾状现在眼前。隐约间,我看到外公在前方说:“小囡,慢慢来。”我路过他,迎到阳光,温暖于我身上滋生,一年又要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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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的,烫的,都是滋味

  蔡伟(25岁) 四川省古蔺县职业高级中学校教师

  2025年又将匆匆过去。这一年,于我而言,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却有许多藏在日常里的温柔,和那些偶尔滚烫人心的时刻。回头想想,全是实实在在的成长。

  每天早上一睁眼,最惦记的还是食堂那碗古蔺面。食堂师傅端来面条,我熟门熟路地加辣加醋,油辣子的香气扑鼻而来,呼噜噜吃下去,浑身都暖和了。来古蔺5年,早就把这儿当成了家——说话时不自觉带出几句方言,每一餐都离不了白水菜和糊海椒,就连走在街头看熟悉的风景,都觉得踏实。初秋又换了岗位,得知不再当班主任时,我像卸下一副挑了很久的担子:心情挺复杂,舍不得和学生们相处的那些日子,可也松了口气,因为我能有更多心思和精力做自己的事。

  这一年,总在老家和古蔺之间来回跑。每次回去都会把古蔺特产装满后备箱,一份一份分送亲人,回来时又把老家的五香花生、西瓜、枇杷往古蔺带,和朋友们分享。大家都夸我会挑,可我心里清楚,这来回奔波,藏着对家乡和对古蔺最实在的感情,当然,古蔺还有我舍不得的人。

  这一年,那些不期而遇的相聚格外暖心。和来古蔺培训的大学老师见了一面,5年未见,她沧桑了些,笑着说我也“像个老师样了”;跟3年没见的高中同桌在长江边小聚,聊着当年的喜怒哀乐,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光;在成都和老朋友吃了顿饭、散散步,说说心里话,那些忙碌日子里的疲惫,好像都被这短暂的陪伴轻轻吹散了……这些细碎的相聚,没有刻意安排,却成了寻常日子里最柔软的光。

  这一年,吃了3次“滚烫又特别的面”——面试。每一次都带着不一样的心情,虽然都没能得偿所愿,但每一次经历都让我明白,人生就像赶路,不用急着要结果,只要一直往前走,总会遇到新的风景。

  这一年,在春寒料峭的时候,送走了一位亲人,心里酸酸的,但也渐渐懂得,离别是成长里难免的一课。只是感慨,一代人的痕迹,就这样被时光轻轻擦去,静悄悄的。

  这一年,加入了四川省作协。18岁立下的目标,在7年的跋涉后终于抵达。

  这一年,去甘肃看了祖国西北辽阔的风景,脚步更是常在古蔺的山水间走走停停。

  ……

  回望这一年,没什么惊天动地。它是由一碗面条、一场告别、一次重逢、一场旅行这些琐碎片段拼接而成的。它暖的时候,像冬天里的太阳;烫的时候,像刚烧开的水;凉的时候,也会像夜深独自醒来摸到的另一半空床。

  可这就是日子,寻常、真实。

  水开了,我给自己泡一杯古蔺的建新茶,水汽氤氲了办公室的窗户。茶叶的味道一般,但经得起冲泡。就像这一年,普普通通,却耐得住回味。

  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食堂的古蔺面照常热气蒸腾。路还长,脚步不急,也不停。暖的,烫的,都是滋味。日子寻常,便好。2026年,愿一切皆安,愿国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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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因文字而变

  何小雯

  婚后的我,是别人的妻子、儿媳、母亲。年复一年,睁眼婆媳矛盾,闭眼妯娌冲突;今天夫妻沉默是金,明天母女唇枪舌剑;左手忙不完的家务,右手平衡不了的家庭与工作……在这座身份的森林里,我逐渐迷失了方向,丢了那个眼里有光的自己。

  前年夏天,单位群里看到陈老师发了个链接,点开来看,文章的烟火气很浓。浏览数篇后,我体内有个什么东西,清脆地裂开了,像是尘封已久的瓶子被拔掉了活塞,记忆蜂拥而出,我看见中学时代对文学无比热爱的那个女孩,看见大学时在摘抄本上写下“我要写作,直到长出翅膀”的那个女孩。

  我开始在这块荒芜已久的文学之地,重新扛起锄头,从除掉一棵草开始,垦荒种地。屏幕上的文字,从一个个,变成一句句,一段段,再到一篇篇,沉浸在自己的经历与感悟里,像是久别重逢,有熟悉的感觉循着文字的轮廓慢慢回到我的身边。

  第一篇文章在某公众号上发表时,我激动到当夜失眠,躲在被窝里一遍一遍看着群友的留言、点评,文字里有对我的鼓励,有类似经历引起的共鸣,有对我描写细腻的赞扬。它们静静躺在留言区里,满天星一样,一闪一闪,照亮我婚后“干啥啥不行,做啥啥被责”漆黑一片的天空。后来,看到有群友把在市里报纸发表的文章发到群里,我又有了新的憧憬和动力,期盼自己的豆腐块也能落在报纸某个角落里。日子有了期盼,像是努力有了方向,重要的是,这些努力,会被看见,而不是像婚姻一样,顶着多重身份,忙到脚底冒烟,或许只是一场又一场被漠视的徒劳。

  起初,稿件几乎都是如泥牛入海。那是段漫长但不黑暗的时光,在暗夜里,在黎明时,对着星星,对着晨曦所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我与过去的快乐久别重逢、与曾经的痛苦握手言和的证据,让我浓烈的情感有了记录与宣泄的渠道,让过去有了寄托,让现在有了依靠,安抚了某些丑陋的伤疤,让我可以怀着滚烫的心直面生活。

  去年年底,我在市报上发表了第一篇文章。我激动坏了,买了好几份刊登我文章的报纸,放在不同地方收藏。明明只是如芝麻般小的事情,于我,竟有了种子破土般的力量。

  今年,我脸上不再全是因家庭琐事而生的愁云密布,言语间不再都是被指责打压而露的忐忑怯懦,文章的持续发表,让我有了相信自己的底气:我并非一无是处,我相信自己值得被爱,我相信自己有独特的光芒。

  我是幸运的,往外投稿的次月,就陆续上了3个省报。我的惊叫把爱人吓了一跳,我在脑子里搜索文章发表地有没有认识的人,辗转联系上,请他们帮忙寄报纸。收到报纸后,小心翼翼装入收纳本里,时而拿出来摸一摸,瞅一瞅,莫名就觉得浑身上下被一阵阵满足裹挟,柔柔的,暖暖的。

  文学路上,我捡拾的温柔与滚烫日渐厚重。10月,我加入了省作协。那张小小的会员卡,像沉甸甸的勋章,为我而来。或许对一些人而言,这卡微不足道。可对我,一个曾被婚姻的苟且判定为一无是处的人,一个因为卑怯而做啥事都难以坚持的人,它是有力的见证,见证了我最长久的一项坚持,见证了我一步步以文字为梯,从沮丧、自我怀疑的深渊里艰难爬出来的过程。

  意外之喜是我与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我的闲暇时光大部分用在了读书写字上,以往为了与爱人或者婆婆间的小矛盾而郁结难解的我,如今倒是在忙碌的充实中学会了云淡风轻,不再为理不清的琐事纠缠不休。家,有了几丝和谐的风吹过。我写婆婆的文章见了报后,认字不多的老人让儿子给自己念文章,一句一句,听懂了我字里行间对她时而给我们搭把手的感恩与谢意,冷硬的轮廓有了温柔的线条。生活,因文字多了一份相互理解,进而滋长出更多甜来。

  我的爱人,也成了我的粉丝。我发表的每一篇文章,他都予以收藏并晒圈。我把爸妈、公婆、哥嫂、孩子都写进了文章里,他叫嚷着必须要为他“量身定写”一篇。我答应了并做到了,写了一篇《鹊桥票根》,幸运地登在了《中国青年报》上。那一份报纸,成了今年七夕节我送给他最有意义的礼物。我加入省作协后,他常常在家里戏称我为“作家”,口气里是戏谑,是自豪,是欣赏。他说,我专注写作的时候,有一种迷人的光芒。夫妻之间,许是需要一些能够被对方仰望的介质充当恩爱关系的黏合剂——没有谁喜欢回头看原地踏步、凝滞不前的那一个,而努力的人,自带吸引他人眼球的光芒。我们曾被婚姻的烦琐磋磨得黯淡无光的爱情,再度有了浓情蜜意的温柔与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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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来的这一天

  徐嫣然 武汉大学博士生

  年节来临前,我把出租屋从头到尾做了一遍大扫除,迎接母亲。

  我们快一年没见面了,我计划好去车站接她,带她去吃我最喜欢的湘菜,然后回家——虚心接受她对我的出租屋的一切指导。然而她真正到来这天,我却因为临时性的工作加班到晚上10点半,只能满怀焦急地回复她的微信消息,“你到了先吃,别等我”。

  到家已经是深夜。出租屋的灯不够亮,她戴着眼镜,拿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抹布,弯着腰仔仔细细擦拭桌子,整个场景像漂浮在昏黄的雾色里。我想问她,你吃饭了没有?又想问她,你有没有看见我给你买的水果和花?我希望自己能够像从前他们迎接我回家一样迎接她,但现实是她风风火火扛着一堆东西来到陌生的城市,放下行李就开始打扫卫生,等候我,迎接我。

  母亲的入侵很强势,不容拒绝。第二天我骑着小电驴匆匆赶回时,出租屋里四处都在闪闪发亮,厚重的窗帘被拆下来洗干净晾在阳台上,整片落日洒满了我的房间,玻璃杯和碗筷在阳光下闪着光。她甚至从物业借来螺丝刀卸下了抽油烟机的滤网,并洗刷一新。空气里弥漫着带有米饭淡淡香甜味的热气,这一切让我的出租屋看起来很像家。

  以前我们总因为打扫卫生而争吵,我明明打扫了卫生,她却总觉得像没有打扫过,说我不用心。那时我们一遍又一遍因为似曾相识的事情争吵,她说自己小时候从来不像我这样,我则经常为她的话感到委屈,气得哇哇大叫。后来我远远离开家读书、工作,每年一起生活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我猜她依然看不惯我打扫卫生的方式,只是转而选择默默替我完成。于是,新一轮的矛盾变成我既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劳动成果,又发自内心觉得太过细致的卫生只是徒增她的负担而毫无必要。她说外婆对卫生的要求更严格,她总是达不到外婆的要求,我反问她那为什么还要继续要求我呢?要求我能让你快乐吗?问完又后悔。

  离开家之后,我开始感知到自己对空间的占有欲。或许更小的时候也存在,只是仅仅表现为同桌之间的楚河汉界。住寝室时在尊重其他人生活习惯的前提下,我可以自由布置“上床下桌”所隔绝的空间里的一切,开一盏足以将小小空间照亮的台灯,看闲书,复习,听一段喜欢的音乐,按心意摆放杂物和文具。独居后,一向对家居毫无兴趣的我突然感受到了摆弄空间的乐趣。我像一只蹦蹦跳跳的乌鸦那样为自己寻觅闪闪亮亮的小东西,那些生活中遇到的能让心绪轻轻飘扬片刻的小惊喜。进门后的空间不会是泾渭分明般的齐整,但足够宜居,冬天有毛茸茸的毯子可以窝着看书,夏天有枝叶光润硬挺的绿植可以给眼睛乘凉,这是一种自得其乐般的秩序。

  母亲有她的秩序。一尘不染的地板,透亮的玻璃,架子上收纳整齐的植物。有时我会想,早在我意识到她在试图改变我的生活习惯之前,我已经深深入侵到她的秩序之中。那时她还很年轻,刚开始工作,搬到新家,我突然从她空间的最深处出现,而且拒绝离开。她试图用安置植物的方式安置我,或者像她小时候喂养的小鸡、兔子那样对我,但我不老老实实吃食,滚来滚去,不肯在她计划中的任何一个位置停留。

  我们的关系建立在不断被打断的秩序和节奏之上。尤其是在我发现我们有着相似的性格之后——习惯提前思考突发事件和制定计划,讨厌被打断。我总会忍不住去想她当时是如何面对幼小而不会说话的我,随时需要吃饭、睡觉,长期地需要她。她第一次离开我去工作时,我觉得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不理会周围所有人而嚎啕大哭直至精疲力竭。傍晚她急匆匆回家就获得了一个不理人的我,晚上却又用浑身力气紧贴在她身上不愿意有丝毫空隙,不给别人分开我们的任何可乘之机。随着我有了自己的思维、习惯和性格,我很少再按她的秩序生活,不是阳奉阴违就是拒不听令,我们之间的碰撞也越来越多。后来,我明白这种碰撞竟然是源于相似。

  我们是不断拔河的两方,一开始她的力气好大,我委委屈屈缴械投降;然后我们旗鼓相当,互不相让;有一天我拉动绳子,突然发现另一端的力量似乎正在消失,我没有丝毫惊喜,反而满心恐惧——我握住这根轻飘飘的绳索清晰感觉到摧枯拉朽的时间蛮横地替我们判定输赢。所以我不再“拔河”了。比赛的另一方变成了时间,我和她回归了亲密无间的阵营,即使我们隔着1000多公里的距离。

  母亲回去那天我去车站送她,她拎着两个空荡荡的箱子,什么也不肯带走。即使我很早就知道她回家的日期,分别这一天仍然感到很突然。

  我们在陌生的小区手牵手散步,去菜市场边商量做法边选购我喜欢的蔬菜,在商场就审美差异而彼此嘲笑……这些时刻我都觉得很自然,像发生过成百上千遍。扎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认错了人,奔跑着上前抱住了她的腿,又在发现自己的错误后一言不发地跑走。我哈哈大笑,她问我记不记得小时候也认错人、走丢过。我其实记得,也记得发现自己跟错人之后站在来来往往的许多条腿之间茫然若失的心情,而后是撕心裂肺的恐惧和疼痛。那时我想必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形容,只是凭借本能放声大哭,指引她回到我的身边。

  从什么时候开始,分别的时间比相聚更长了呢?出租屋里闪闪的魔法消失了,细碎的声响也一并停歇。我独自坐在厨房加热她带来的卤肉,在咀嚼中尝到草果、白芷、八角和丁香温暖的香气,幽蓝的天光沿着窗帘缝隙弥漫进来,渐渐淹没我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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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橘子树下

  仇士鹏(27岁)

  晚上,浴室的灯罢工了,我急忙联系房东。她马上回话,明天就来处理。第二天来的却是房东的表妹,我喊她阿姨。维修师傅的时间错不开,而在我租房前,阿姨住在这里,房子里的一切都经过她的手,自然,她也懂得如何维修。房东拿出早就买好的灯泡,阿姨把她安上去,一按开关,比之前更亮,照亮了我们三人的笑容。

  阿姨笑着说,感觉你好多了!我点点头。比起初来乍到时畏畏缩缩、臃肿迟钝的样子,现在的我确实好了很多。阿姨问我,中饭在哪吃?我说,就在楼下饺子馆。“也不能天天吃饺子吧!”她把我拉进了社区食堂的点餐群,一顿饭有荤有素,比我在路边吃能便宜6块钱。对打工人来说,这已然不是需要聚沙成塔才能看见的便宜了。

  但我还是会常去楼下的饺子馆,并非因为他家饺子有着力压整条街的美味,而是感念老板送来的人情。

  那日大雨,我线上点了他家的外卖。平日里,骑手几分钟就能送达,但一个半小时过去,我午觉已经睡醒,仍无骑手接单。老板的电话打来了,他说让我申请退款和外卖超时赔付,这单他依旧给我送,亲自送过来,相当于请我免费吃。他猜出来是我这位老顾客了?但我们一直互不知晓姓名。到了楼下,老板已经站在雨里等着了,他没有多说什么,急匆匆地走了,说虽然过了饭点,店里的客人仍然络绎不绝。而我也突然觉得,店的红火是那么理所当然。

  所以我时常向同事推荐他家,只是宣传效果并不显著,他们还是喜欢去公司食堂,哪怕路途又远,排队还长。

  下半年,去山区调研时,我和同事挤在车后座。左边是领导,右边是老邹,我坐在中间,车子一甩,我就跟着左右摇晃,有时几秒钟便转一个弯,我仿佛被困在了一台滚筒洗衣机里——还开启了似无止境的快洗模式。起初,我还有理智和体力控制身体,后来意志力溃不成军,最后的理智让我远离了领导,“投奔”了右边的老邹。

  那次调研,我们马不停蹄地跑了六七个县。很多次我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靠在老邹肩上、背上、胸前。他总是摆摆手,说没有关系。但某次“涌”向老邹时,凑巧,我被颠醒了,凑巧,我听见他猛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我刚想收回身体,司机又是一个大转弯,我再一次“扑面而去”。

  我们调研的地方,当地特产是一种苹果,切开后能看见明显的五角星,甜度是平原区的几倍。这可爱的苹果,从不抱怨海拔之高、山路之绕,反而用糖心为大山提升知名度,回报以甘甜的善意。而在老邹身上,我似乎也能看见那颗心。

  这件事我记了很久,直到老邹离职了,仍记忆犹新。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我也被别人记了很久。

  一天上午,来了个电话,说外卖已经放到取餐柜了。还在疑惑,同事超哥的消息来了。原来他记得我那天过生日,特地买了小蛋糕。名字很好听,“开心莓烦恼森林卷”,还有两杯星巴克——回想这一年,我只舍得喝公司里免费的咖啡,从没讲究过味道,纯粹看重提神的药物功能。有时候,我会羡慕那些朝九晚五的白领,手持星巴克,脸上挂着轻松惬意的笑容,戴着蓝牙耳机,步伐从容、眼中有神。而我上班时,写字楼的电梯还没开始分流限楼层,下班时,街边卖烧烤的老伯大婶都已走得干干净净。

  我细细品味那块寓意开心没烦恼的蛋糕,默默许愿,愿自己也能早日被成功捧在手心。我也很感谢超哥,在我还是灰头土脸、与光鲜完全绝缘时,他愿意并能记住我的生日,那两杯星巴克是这一年里我必须要用双手托住的滚烫。正如雷厉风行的房东,常让我联想到《水饺皇后》里的房东。他们的善意细微而不轻微,足道且珍贵。原来,生活在让我折腰时早已给足了补偿。

  下楼到小区时,突然看见一株树上挂着许多金灿灿的橘子,颜色比冬阳还要鲜亮,圆润饱满,宛若蜜蜡。平时低头走路的我竟一直没有发现!它们应该很甜吧!就像我这一年的“艰难苦恨繁霜鬓”终究是在岁末酿出了几多甜意,纵然白发又增添了几根,我也原谅了这让我疲于奔命的日常生活。在橘子树下,我露出一样金灿灿的、欢喜的笑容。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12月08日 03版

责任编辑:刘雅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