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写作课|诗人的比喻有什么不同

　　我读《诗经》，读到很好的比喻。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王风·采葛》的作者想念一个人，越想越厉害，开始时分离一天像三个月，然后像三个季节，然后像是三年。这种思念用几个简单的比喻写出来，一咏三叹，效果却不简单。特别是中间那个比喻，用秋天代替了季节，就借用了人在秋天里思念的特别状态，看似什么也没说，其实说出了很多。后来人们喜欢用“一日三秋”表达思念，就是这个原因。

　　诗的比喻，首先是简单又有效的比喻。用长一点的时间比喻短一点的时间，这很简单，谁都会用，只有写出不一般的效果，才是诗人的本事。

　　诗人的比喻有什么不同？

　　我们都知道，比喻大多是用容易理解的其他形象，生动地描述一件事情。但在诗中，比喻的作用是让一件事物变得美好和新鲜。

　　这样一来，诗的比喻还要奇特，超出读者的心理预期。

　　有时候，诗人也会用复杂一些的比喻方法。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在《邶风·柏舟》里，主人公的心是不可改变的，不像那种可以滚动的石头，也不像那种可以卷起来的席子。这是比喻的一种形式，复杂了一点，理性了一点。从修辞理论上说，这种反喻从所要说的事物的相反或相对的方面设喻，指出事物不具备的某种性质。但在诗歌里，这样的比喻用起来显得灵活，语感上得到强化，还可以有不可言说的意味。

　　我们在现代诗中常见这种反喻。比如舒婷《致橡树》写的，“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这种曲折反映事物的方式，几乎成了舒婷诗歌的标识。现在你知道了，原来它是反喻，原来它在诗经时代就有了。

　　我们再次回到诗歌的源头，在公元前的那个千年里，抒情短诗与叙事长诗差不多同时诞生。古代汉语言有《诗经》，古希伯来语有《雅歌》，都是那个千年里抒情短诗的高峰，都是文学宝库中的珍贵遗产。

　　比喻的表现方式，它们都大量使用。

　　使用比喻也是需要想象力和创造性的。它们要抓住诗中描述的那个事物的本质特征，抓住与其他事物的内在关联。它们还要紧扣诗中的情、事、景十分贴切，在以形写神中写出美感。

　　如《诗经》写到的一个女子，像是一棵梅树落下梅子，那是消逝的青春年少。树上梅子剩了七成，没人来娶她；剩了三成，还没人来娶；现在树上梅子快没有了，落在地上的捡了满筐，她能不急吗？

　　再如《雅歌》中的比喻：“我是沙仑的野玫瑰，是山谷里的百合花……亲爱的，快来吧，像一只羚羊，像一只小鹿，优游在香草山上。”女主照看着葡萄园，与牧羊的男主相悦相爱，大胆表白，如一部抒情短剧，更像一曲田野牧歌。

　　我们认真读一下《雅歌》中的比喻。这些比喻大致分为两种，一是女主的表白，二是男主的表白。

　　先看第一种。

　　“你的爱情比美酒香甜。”

　　“我的爱人在男子中，正像丛林里的一棵苹果树，我喜欢坐在它的阴影下，它的果子香甜，合我口味。”

　　“我听见了爱人的声音；他爬山越岭向我奔来。我的爱人像羚羊，像小鹿。”

　　“我的爱人是我的，我是他的。他在百合花中牧放羊群，等清晨的凉风吹拂，黑夜逐渐消逝。我的爱人哪，回来吧，像一只羚羊，像比特山上的小鹿飞奔而来。”

　　女主用自然界的植物和动物比喻她的恋人，描述他的完美。但在描述她的悦爱时，用了超出自然界的事物：“愿你的心只向我敞开；愿你的手臂只拥抱我。爱情跟死一样坚强；恋情跟阴间一样牢固。它爆出火焰，像烈火一样燃烧。”在这个意外的时刻，再用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就显得不够了，需要一些抽象的、传说中的、想象中事物来比喻。

　　在男主眼里，女主也很完美。他只能用最好的事物来比喻她。

　　男子的表白是这样的：

　　“我的爱人哪，你吸引男孩子，好比法老战马中的牝马。你两鬓的头发多么秀美，像珠宝链子绕着脖子。”

　　“我的爱人，你多么美丽！你的眼睛像鸽子的眼睛，闪耀着爱的光辉！”

　　“我的爱人在女子中，正像荆棘里的一朵百合花。”

　　“亲爱的，让我进来吧，我的爱人，我的鸽子。我的头上满是露水；我的头发被夜雾湿透了。”

　　“那顾盼如晨曦的是谁呢？她明艳照人，像月亮一样秀丽！像太阳一样光明！像林立的军旗一样耀眼！……我禁不住发抖；你使我心里渴望爱情，如赶战车上阵的勇士等待战斗。”

　　其中“战马中的牝马”“林立的军旗”“赶战车上阵的勇士”，也没有超出一个牧羊青年的日常生活。平常的日子他在田野上放牧羊群，敌人的军队来了他也要走上战场。

　　《雅歌》中，女主梦见爱人来敲门她没有开，然后再也找不到他，就请耶路撒冷的女子们帮忙。她们调侃她说，你的爱人比别人更好吗？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时女子就有了一大段表白，几乎都是比喻：

　　“我的爱人英俊，健壮，是万人中的佼佼者。他的头像精金；他的头发像波浪，像乌鸦那么黑。他的眼睛像溪水旁的鸽子，用奶汁洗净，站在溪流边。他的两颊像花圃那样可爱，种满了香草。他的嘴唇像百合花，给没药汁润湿了。……他的躯干像光滑的象牙，镶嵌着蓝宝石。他的双腿像白玉柱子，安在炼净的金座上。他的仪表像黎巴嫩山那么雄伟，像高耸的香柏树。他的口香甜可吻；他多么使人迷醉！耶路撒冷的女子们哪，他就是我的爱人，我的伴侣。”

　　与此相似的是，男主也有一大段独白，用了各种比喻，描述他眼里和心中的恋人。这一段描述会让我们相信，用比喻来说话，并且说出美感和新鲜感，是一个诗人的基本功。

　　男主的独白如下：

　　“……你的眼睛像鸽子的眼睛，在面纱后面闪耀着爱的光辉。你的头发像一群山羊，从基列山跳跃着下来。你的牙齿如新剪的毛，像刚刚洗刷干净的绵羊一样白，成双成对地排列着，一颗都不缺少。你的嘴唇像一条朱红色丝带；你开口说话时秀美动人。你在面纱后面的双颊泛红，像裂开两半的石榴。你的脖子像大卫的高塔，圆直牢固，挂着的项链像成千勇士的盾牌。你的双乳像一对羚羊，像孪生的小鹿在百合花中吃草。……我的爱人，我的新娘，你的爱情多么甜蜜！你的爱情比美酒香甜；你散发的香气胜过任何香料。……你的舌头有蜜有奶。你衣裳的芬芳正像黎巴嫩的香气。我的爱人，我的新娘，你是一座关闭的花园，墙垣围着，泉源封锁着。…… 你是园中的水泉，是滔滔不绝的流水，是从黎巴嫩山涌流下来的溪水。”

　　为了阅读方便，我上面摘录的诗都没有分行。这倒是贴近了它们最初的样子——那时《诗经》和《雅歌》都是不分行的，因为记载它们的材料很珍贵，不会让分行去浪费竹简或兽皮。所以，诗的分行是后来才有的事情。

　　我们要注意一点，在大部分情况下，诗人的比喻离不开日常生活中的形象。

　　但是，那些比喻已经染上了诗的色彩，即诗人情思染成的有个性的色彩。

　　当你的情思与万事万物合一，你笔下的日常生活有了浓浓的诗意，你的比喻才会富有美感和新鲜感，才是诗的比喻。

　　那是你写诗的最好的时间段，你可要多写一些。

　　 特邀编辑：董学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