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4日，德国柏林，德国总理默茨（左四）、美国总统特朗普的女婿库什纳（右四）、美国总统特使威特科夫（右三）、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左三）举行会谈。视觉中国供图

　　12月14日，当来自基辅、华盛顿和多个欧洲首都的外交官齐聚柏林这座曾见证冷战对峙的城市时，他们并非真在起草停战协议，而更像是在为这场冲突的“终局版本”争抢署名权。

　　据英国路透社报道，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近期释放出一个微妙信号：若能获得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安全保障，他愿意暂时搁置加入北约的长期诉求。这一表态能否带来和平曙光尚未可知，却清晰印证了一个早已在战略圈内流传的判断：当前西方的这轮外交努力，不是为了结束俄乌冲突，而是为了决定由谁来书写它的结局。

　　于是，两个问题浮出水面：为什么是柏林？为什么是现在？以及，为什么谈判桌拉得越近，前线的炮声反而越响？

　　为何是柏林？为何是此刻？

　　选择柏林，并非偶然。这座城市既非冲突前沿，也非大西洋彼岸的决策中心，却恰好站在了欧洲战略焦虑的十字路口。长期以来，德国扮演的是欧洲对乌政策中的“金主”，如今则试图扮演一个更具战略分量的角色——不仅要付账单，还要参与设计预算，更多塑造欧洲的安全秩序。

　　这一转向带有明显的防御性动机。欧洲各国越来越不愿继续充当旁观者：冲突带来的能源危机、难民压力与社会撕裂，已直接反噬欧洲本身。柏林站出来主持本轮谈判，意味着德国及其欧洲伙伴试图在美俄的宏大博弈中夺回一点自主权，至少别让自己沦为大国角力时被顺手擦掉的“粉笔灰”。

　　时间点同样耐人寻味。2025年寒冬，前线冲突并未降温，反而在多个方向出现加剧迹象；与此同时，美国国会山和欧洲议会里的耐心正在加速蒸发。“无限期支持乌克兰”的政治共识，正被通胀、选举和选民疲劳悄悄侵蚀。多重压力叠加，令各方意识到：战场上已难有速胜，而拖延本身正在制造新的风险——经济上、政治上，甚至战略上。

　　于是，谈判不再是理想主义者的幻想，而成了现实主义者的止损工具。用一位不愿具名的欧洲外交官对美国《纽约时报》的话说：“趁我们手上还有筹码。”在尚未明显失势之前进入谈判，或许能将战场上的“边际优势”转化为桌面上的成果。

　　此外，还有一个常被忽略的技术性原因：美国此前提出的“28条和平计划”多为宏观框架，就像一份只有标题而没有细则的合同草案。而柏林恰恰擅长“制度精加工”，也就是将宏大的政治承诺转化为可操作的法律机制、融资安排与监督架构。在这里，美方的“愿景”可以被翻译成欧盟听得懂、能接受的“条例”，乌方的安全诉求也能被包装成可执行的多边担保。

　　外交官越靠近，枪炮声越响

　　在柏林的会议厅里，外交官们正低声商讨停火条款；而在顿巴斯地区的泥泞战壕中，炮火却比以往更加密集。这种看似荒诞的“同步不同调”并非偶然，而是国际政治中再常见不过的情况。毕竟在谈判桌上，战线是筹码，导弹是语言，无人机是标点符号。

　　细看时间线便知，外交日程与军事行动从不是平行线，而是彼此缠绕的双螺旋。每一次关键会晤前后，总伴随着一轮精心策划的攻势或反攻，其目的清晰得近乎直白：向对手展示决心，向盟友证明实力，向国内传递“我们并非在退让”的信号。持续的军事行动，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一种“政治保险”，用以对冲“绥靖”“背叛”之类的指责。

　　美国《外交事务》近期一篇评论指出，西方在和平问题上最大的幻觉，是一种“魔法式思维”：以为一场峰会、一纸协议就能解决结构性冲突，终结根深蒂固的地缘裂痕。作者强调，真正的挑战从来不是“要不要谈”，而是谈出来的承诺有没有人、有没有钱、有没有意志去执行。

　　在这场“边打边谈”的复杂棋局中，俄罗斯的策略堪称教科书级别的“模糊艺术”：它不拒绝谈判，但坚决拒绝任何具体的和平方案；它否定所有现有文本，却又始终留着一扇虚掩的门，确保自己随时能重返谈判桌。

　　日本《外交官》杂志网站分析认为，克里姆林宫近期的公开表态几乎成了固定剧本：一边反复强调“我们愿意对话”，一边又以“未触及根本安全关切”为由，将美欧提出的和平框架一一打回。这种看似自相矛盾的姿态，实则是一种高度成熟的谈判策略，即通过刻意保持模糊、拉长节奏，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回旋余地和战术主动权。

　　在行动层面，莫斯科并未因外交接触而降低军事强度。相反，持续的导弹打击与局部攻势，成为其谈判立场的“背景音”。这并非意在迫使对手明天就签字，而是在反复传递一个信号：俄罗斯并不着急结束冲突，更不会接受在一个它认为“时机未到”的时刻被强行冻结战线。

　　正如《外交事务》所观察到的，对莫斯科而言，谈判从来不是通往停火的快车道，而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管理工具”。在这场耐力赛中，冲突本身既是施压杠杆，也是筛选机制，测试谁先耗尽弹药、财政或政治意志。

　　尚未定型的终局

　　《外交事务》多次强调，当前的谈判远非一次性的外交冲刺，而是两种国际秩序观的长期拉锯：一方是以北约和西方安全架构为核心的秩序，另一边是俄罗斯试图重建的“势力范围”逻辑。该刊警告，若和平协议只处理表面冲突，却回避结构性矛盾，那么所谓的“停火”，很可能只是下一场冲突的序曲。

　　《纽约时报》则从另一角度敲响警钟：如果西方一边要求乌克兰在加入北约问题上作出实质性让步，一边却只提供空洞、无约束力的安全承诺，这种交易既不可信，也不可持续。真正的考验不在文本如何措辞，而在承诺背后是否有制度、资源和政治意志支撑。

　　《外交官》称，倘若柏林谈判最终拿出一份书面框架，其大概率会是一组折中方案的集合：低于北约门槛的安全保障、有限度的停火监督机制、附带条件的重建援助，以及各方心照不宣、刻意模糊的领土表述。

　　但风险恰恰藏在这里：这样的协议可能在政治上宣布“成功”，却在现实中脆弱如薄冰。它的存续，完全取决于外部力量是否愿意长期投入关注、资金与执行力。

　　对记者和公众而言，柏林的意义，不在于它是否“带来和平”，而在于它揭示了一个更冷峻的真相：外交从来不是冲突的反义词，而是冲突的另一种形式。在真正可执行、可信赖的安全架构建立之前，谈判桌上的低语，仍将被远方的爆炸声一次次打断。

　　柏林不是终章，而是一个关键章节，是在炮火的阴影下，被匆忙勾勒出的欧洲安全新草图。至于它能否成为蓝图，还是又一张被风吹散的废纸，答案不在会议室，而在战场、议会与时间之中。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袁野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12月17日 0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