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较于其它姐妹,成露茜更是改变成思危命运的人。
第一次改变,便是1972年那次来访。当露茜告诉父亲说想去大陆时,父亲对她说:你哥哥可能老早在“文革”中死掉了;你姐姐是共产党员,大概还在,可能是在外交部。因为他注意到中印边界冲突时,印度人冲进中国大使馆,法新社发了一张照片,有个女子站在大使馆门口,说这是中国领土。父亲认出那是自己的女儿。
虽然有了兵乓外交,但中美还并没有建交。露茜到香港旅行社说希望回去找姐姐和哥哥,她按要求填了一张表,在地址和职位栏中,写哥哥,不知道;姐姐在外交部。表送进去之后,有人出来向她询问了成舍我的情况。等了两个星期也没有回复,她对旅行社说如果再不行,就要回美国教书了。结果,人家说你要找的人还没有找到,先进去好了。于是,露茜特意穿了一件蓝衣服,买了一个书包,从罗湖进到大陆。她住在北京饭店,独来独往。有一天早上,她被告之今天晚上不要出去,有重要活动。当晚,她被带到人民大会堂。原来,周恩来要接见台湾保钓青年。这场会面从晚上九点持续到早上三点。之后,露茜被留下来。周恩来问她父亲怎么样,好不好。露茜告之还不错。周恩来说:请你转告你父亲,我们都错了。(他指的是1949年,他们在广播里说“人民公敌成舍我”,没收《世界日报》,这是不对的)“他是民族资产阶级嘛!”。(成露茜口述,温洽溢记录整理《成露茜教授口述自传》,载《传记文学》2010年4月,第152-159页)
第二次改变则是在改革开放之初,露茜帮助成思危去UCLA念书,使他成为中国首位获得工商管理硕士的人,由化工科研人员改行进入管理科学,投身1980年代经济改革和对外开放,并有了后三十年对于一些经济改革决策事项的参与。
这一改变至关重要,使得成思危成为同代人中格外幸运的人。虽然兄妹在漫长的岁月中没有凡俗的朝夕相处,但是,这些特殊机会的提供,使他除了学习知识之外,得以观察和理解中国之外的世界、观念、思潮、社会运动;彼此重新认知和回归亲情。
成思危对妹妹的情感,在最后时刻,2010年2月27日露茜追思会上,倾泄而出。他唤她:“我最亲爱的露茜小妹妹”,“71年往事历历浮上心头”。他说:“在个人行事作风上,露茜几乎完全继承了父亲的传统。”“她生活简朴,处处节约,很少追求个人的享受,把工作当作最大的乐趣。”“尽管我对露茜的一些言论和观点不尽苟同,但我十分赞赏她对理想的执着与奉献。在改革开放初期,她致力于推动中美学术交流与合作,帮助许多中国学者到美国进修。”“人生如梦一般变幼无常,万万没有想到我最小的妹妹竟先我而去。她一生为保护弱势群体,争取社会公平而奋斗,活得绚丽多彩,走得潇洒利索。”成思危对自己这个有学有术,敢于出格,手脑并用,理论实践同行,同时做二十件事的妹妹的爱和评价,也反映了他的内心价值取向。
除了小妹,家中两位姐姐的音乐艺术诗歌才华,以及大妹的经济学思维和商业才干,对于成思危的影响也是不言而喻的。这是一个多元的、色彩斑斓的家庭。成思危说一家人在一起不能谈政治,一谈就吵。小妹最为激烈。然而,他们又水乳交融,其特质是:“多元化的广度,国际性的世界主义关怀,讲求手脑合一、理论与实践并重,发挥媒体公正、独立的精神。我们异中有同,那个“同”是我们兄妹的共同特点”。(据成嘉玲:“编辑室手记”,《传记文学》,2010年4月)
人伦亲情,从背叛到回归,这背后是比现实政治更大的“政治”。如果没有亲情的复归,可能也不会有成思危日后出人头第的机会。
舍我,是父亲为自己取的。每一次称呼,都提醒“舍小我,成大我”的人生追求。无论这一家人各自的政治倾向和选择为何,父亲之名始终高悬在上。
成思危一度官至“国家领导人”,在世俗意义上,不可谓不“成功”,然而,以他得天独厚的资源和地位,似乎应发挥更大的作用,可惜没能在历史的天空上刻下如父亲一般的刻度,老天爷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不能不说是历史的遗憾。但是,他竭尽所能以另一种方式报答生命之赐。近年来,他在讲演中较多谈论五个关系:法治和人治的关系,他说,党大还是法大的问题没有解决;立法与执法的关系;公平与效率的关系;收入与分配的关系;集权与分权的关系。这些“终极中国问题”需要修建一座什么样的桥梁才能通达?117年前出生的成舍我为之奋斗过,80年前出生的成思危为此奋斗过,76年前出生的成露茜为此奋斗过。
成思危在悼念妹妹时的一段话也是表达自己的心意:“人总是要走的。重要的是如何过这一生,父亲给我们树立了很好的榜样。把国家、民族、人民的利益置于个人利益之上,自强不息。这是父亲最重要的遗产。人是星球上的过客。有的人早走一点,走得潇洒,走得利索,没有什么遗憾。”成思危终于得以去和饱受离散之苦的父母和亲爱的露茜小妹长相会,也未尝不是一种上天的安排。
成舍我是严父。孩子们一生都想得到父亲的肯定而求之不得。不知在天国里,80岁的成思危能否口吐真言,“敢持庭训报先亲”否?他们又会继续怎样的争论?
中国啊,让每一个中国人都生死难以放下!
(标题取自成思危之父成舍我先生《八十自寿》,本文在刊发时删去了部分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