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相间的国际共识

大熊猫“美香” 新华社供图

　　这是世界上最生动多彩的黑白世界了——与富有经验的外交官相比，熊猫无需太多言语，就能博得好感与共识。

　　经过漫长的等待，当地时间8月21日下午6点，大熊猫“美香”和“添添”的第四个孩子在美国诞生。这对父母在位于华盛顿的史密森学会国家动物园和生物保护研究所（以下简称“美国国家动物园”）已经生活了20年。

　　美香以22岁高龄产子，成为全球第二年长的熊猫“高龄产妇”。它的20年旅美经历，见证了中美关系的发展变迁。

　　因为新冠肺炎疫情，今年美国国家动物园的熊猫网络直播迎来了更多围观。在美香生子那一刻，网站一度崩溃，引燃观众的愤怒，园方不得不呼吁大家“稍安勿躁，马上修好”。

　　在小生命降生后，许多人在留言板惊呼“奇迹”，有人回复说：“她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新的希望。”

　　最受欢迎的移民

　　美香此次受孕并不简单。受疫情影响，美国国家动物园被迫关门谢客。一周后的3月14日，美香开始排卵，园方检测得知，它孕酮水平在3月22日达到峰值。

　　如果想让美香受孕，速度第一。雌性大熊猫一年只有一次发情期，持续时间在24-72小时。另一个难题是，两只旅美大熊猫的两性生活似乎不那么合拍，陪伴美香20载的添添并不是一位有经验的“丈夫”，人工授精成为唯一可试的方法。

　　美国国家动物园副园长布兰迪·史密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如果需要克服困难，那就是现在。人们需要希望的故事、成功的故事、快乐的故事。”

　　过去，为了提高受孕几率，动物园会从添添体内提取新鲜精液，同时使用库中封存的其他大熊猫的冷冻精液，进行两次人工授精。但这一次，为尽量减少手术次数，园方只使用了添添的冷冻精子。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通常，在过完20岁生日后，雌性大熊猫就不再容易生育后代，加上美香曾数次表现出“假孕”现象，即使富有经验的兽医专家也不敢过于乐观。

　　8月14日，动物园按捺不住，为美香作了一次B超检查。兽医们发现，在只有黑白两色的超声波图像中，一个幼小的身影在羊水中踢腿、游泳，它的脊椎和血流清晰可见。

　　“请为它祈祷！我们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有一个健康的幼崽！”在脸书主页上，美国国家动物园的兴奋溢于言表。这条发言引来498个评论和6389个点赞。

　　有人留言道：“在这个疯狂的世界，我们非常需要这样的好消息。在过去几年里，看熊猫直播让我度过了许多艰难时光。”

　　面对这一幕，曾在该动物园担任过志愿者的莱斯利·施密特备感亲切。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回忆第一次和美香见面的时刻，她连用几个“amazing（令人惊奇）”。那是美香与添添长子“泰山”诞生的夏天，也是施密特第一次与熊猫近距离邂逅。

　　泰山出生于2005年7月。有人将它的第一次、婴儿般的鸣叫称为“华盛顿等待了33年的叫声”。

　　那是华盛顿人从尼克松时期就翘首以盼的大事。1972年，一对大熊猫“玲玲”和“兴兴”作为国礼由时任中国总理周恩来赠予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以纪念那次历史性访问。

　　一个小故事曾在中国广为流传。周恩来在国宴后，指着一只“熊猫牌”香烟盒告诉尼克松夫人，“我想送给你们这个” 。尼克松夫人婉言拒绝，称自己不抽烟。当周恩来告诉她赠予的礼物是大熊猫时，她备感惊喜，连声致谢。

　　一名美国国家公共广播电台制片人回忆，当那两只熊猫到来时，整个华盛顿为之疯狂。学校里的孩子用笨重的毛笔练习书法；将手放在午餐袋上，和大熊猫爪子比大小；用算盘计算熊猫体重有多少，它们一天要吃多少斤竹子，然后去商店吃和熊猫食量一样多的“熊猫圣代”。

　　令人遗憾的是，这对大熊猫在美国国家动物园平静地度过漫长岁月，却没有留下后代。它们曾经生下5只幼崽，无一成活。直到1999年，两只大熊猫中仅存的兴兴也在28岁高龄时因疾病缠身，被施行安乐死。

　　为了弥补这一缺憾，2000年，美国国家动物园向中国租借了美香和添添，期限为10年。当年12月，两只熊猫辗转15个小时到达目的地。它们乘坐的专机机身绘有大熊猫食竹图案，成为许多市民对它们最初的印象。

　　当时一家美国媒体报道称：“华盛顿是一个政治野蛮且自以为是的城市，但它被熊猫融化了。”

　　美香旅居的头五年，肚子并没动静。直到2005年，美香怀孕，新闻登上许多媒体的头条。

　　当时，施密特申请成为一名照顾熊猫的志愿者。她的工作是观察并标记美香的孕期行为，并操纵相机跟踪它，以便更多民众能在线上观看。尽管白天要承担学校的工作，她依然乐此不疲地值着动物园里的夜班。

　　备受宠爱的宝宝

　　美香怀孕了，这条新生命的“预告片”点燃了人们的情绪。在被新冠肺炎疫情笼罩的这个夏天，有媒体称 “熊猫热”成为一种新的传染病，蔓延全球。

　　美国国家动物园发言人告诉媒体，在消息公布一周内，熊猫直播的流量达到以往高峰值的12倍。

　　在黑白画面中，美香多数时候很安静。为了防止网络堵塞，动物园还设置了一道“门槛”，每过15分钟系统就会清零，人们需要刷新进入。

　　这场从2005年开始、可能是最早火起来的“网络直播”，经历了画面从模糊到清晰的蜕变，见证了美香4个孩子的诞生，被称为“进入熊猫母亲和幼崽私人世界的在线窗口”。

　　2013年，美香第二个孩子 “宝宝”诞生时，由于美国国会预算纠纷，政府关闭，受政府资助的国家动物园也遭到牵连，熊猫直播被迫停播。16天后，直播恢复正常时，美国全国广播公司感慨：“我们国家噩梦已经结束。”

　　动物园工作人员不能轻易进入美香的领地，在新冠肺炎疫情和美香怀孕双重压力下，熊猫馆被关闭，给美香提供尽量安静、独立的空间。那是一只不足5平方米的小笼子，地上铺满竹子，被美香聚拢成一个窝。它大部分时间在其中酣睡、舔舐身体。

　　因为美香“随时都有可能产仔”，动物园准备了3个孵化器，以备生下双胞胎、熊猫妈妈照顾不及的情况。出生于2015年8月的“贝贝”就是双胞胎中存活的“幸运儿”。

　　8月21日傍晚，视频中美香的身体开始出现反应，它频繁地舔舐自己，直到人们听见新的叫声。尽管熊猫妈妈用巨大的身躯挡住了摄像头，在场外观察的兽医还是能从母子叫声中判断幼崽的健康状况。

　　根据惯例，一只熊猫新生儿出生未满100天，暂时不会被命名。熊猫母亲会守护孩子，甚至几天不吃不喝。兽医需要等待几天后，才能进入“巢穴”抱走幼崽做身体检查。这次，他们不慌不忙，“在这点上，我们信任美香，它是一个称职的妈妈”。

　　泰山出生时，曾引发一场“网络战争”。它个头娇小，只有1.82磅、12英寸长，全身粉红，光溜溜的，饲养员开玩笑说，“它就像一根约100克的黄油棒”。

　　泰山满月后，动物园发起命名投票，5个选项均由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提出，包括“华盛”“盛华”“龙山”“泰山”和“强强”。但是一群网友不甘心，不惜用黑客技术进入投票网站，强行加上第六个选项——“黄油棒”。

　　这一尝试以失败告终。“泰山”一名收获了超过20万支持者。尽管到当年12月它才第一次亮相和人们见面，但是透过熊猫直播视频，它的许多第一次被媒体和公众见证，包括第一次打喷嚏、过生日、玩雪、吃竹子、游泳……

　　泰山的动物园“首秀”当天，1.3万张免费门票在2个小时内被抢光了，一些票贩子在易拍购物网站上以500美元一张的高价卖票。

　　泰山1岁生日，开园前3小时，熊猫馆外就排起长队。动物园的礼物是一个竹叶、胡萝卜、梨、苹果、甜菜夹心的冰雪蛋糕。第二天它闹肚子了，引发粉丝担心。

　　根据中美最初的协议，海外诞生的熊猫成长至两岁，就需随时准备送回中国。在美方的强烈要求下，中国政府2007年同意将“泰山”留美时间延长2年，许多粉丝都为之激动。它的生日蛋糕一年比一年大，体型也从“黄油棒”长成了“大毛球”。

　　2010年2月，道别的日子来临，施密特记得，许多人涌进动物园，参加告别活动。也有人在动物园官网上留言，或将祝福和爱意写在明信片上寄往中国四川。

　　2017年，施密特专程带孩子去成都看大熊猫，给他们讲当年做志愿者的故事。全球拥有“粉丝”数量最多的泰山，已经在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定居了。

　　肩负重任的使者

　　美香顺利产子，引起故乡的关注。

　　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大熊猫专家张和民对此评价道：“随着大熊猫饲养管理技术和繁殖技术的不断成熟……前有23岁的‘海子’顺利诞下双胞胎，后有22岁的‘美香’发情并成功产仔，说明大熊猫的繁育年限也在增加，这是攻克大熊猫繁育三大难问题的一个新突破。”

　　比起高龄的美香，今年在海外生产的另外两只雌性大熊猫都是“初为人母”。当地时间5月1日，旅居荷兰欧维汉动物园的“武雯”生下一只熊猫宝宝，经网络投票，得名“梵星”。这个名字从荷兰画家梵·高和熊猫父亲“星雅”的名字中各取一字，文化寓意十足。7月20日，韩国爱宝乐园内的大熊猫“华妮”也平安诞下一只熊猫宝宝。

　　据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资料，该中心已与全球14个国家16家动物园建立了大熊猫科研合作关系，现有33只大熊猫旅居海外，共繁殖存活大熊猫23只，其中18只已回国。

　　鲜少有人知道，二战时，为感谢美国联合救济中国难民协会的国际援助，1941年，负责中国难民救济工作的宋美龄、宋霭龄姐妹决定向美国赠送既珍贵又濒危的大熊猫。

　　上世纪60年代初期，中国建立了4个熊猫保护区，并颁布法令禁止狩猎包括大熊猫在内的许多动物。同年，世界自然基金会成立，会徽正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熊猫。

　　这一灵感来自当时居住在伦敦动物园的大熊猫“琦琦”。世界自然基金会的创始人彼得·斯科特认为，“我们想要一种美丽，濒临灭绝并且受到世界许多人喜爱的动物，能够克服所有语言障碍的坚固、可识别的标志”。此外，为了让会徽得到最大范围的传播，“黑白两色可以节省印刷成本”。

　　在“琦琦”之前坚守伦敦动物园的熊猫“明”，经历过二战时的伦敦大轰炸。1944年“明”去世后，《泰晤士报》首次为一只动物发布讣告，写下：“它若有知，应该走得快快乐乐，因为她使那么多心灵收获喜悦。即便战火纷飞，它的离去依然不会被无视。”

　　1982年之后，大熊猫生态环境恶化导致数量急剧减少，中国停止向海外赠送大熊猫，改为租借。20世纪90年代，以商业为目的的短期熊猫租借项目停止，大熊猫租借转向以繁殖或保护名义长期出借。

　　做到租借条款的约定并不容易，每年支付50万-100万美元租金、协助中国熊猫保护项目获得资金、归还在海外诞生的幼崽……这些条款没有减少各国人民对熊猫的热情。日本、美国、英国、德国、奥地利、韩国等国先后迎来熊猫的入驻。

　　从熊猫租借计划中收获的资金专门用于熊猫保护，培训熊猫保育专业人员、提高大熊猫饲养繁育水平、对保护区附近的学校学生进行环境教育以及恢复被毁坏的山林等。

　　2017年，荷兰经过三任总统15年的努力，成功租借大熊猫“武雯”和“星雅”。2019年，租借给丹麦的2只熊猫，在抵达哥本哈根动物园当天获得了当地电视台全天候实时转播，它们入住的是一座形似“八卦图”的中国风建筑。

　　与此同时，来自越南的亚洲象、缅甸的马来熊、德国的狒狒、土库曼斯坦的汗血宝马、津巴布韦的狮子等，也作为“友好使者”来到中国，供人们参观。

　　在美国问答网站Quora上，有关熊猫的问题五花八门，有人问“为什么加拿大鹅不能和熊猫一样被租借”，立即有人在下面放出一张大鹅勇扑可怜人的照片；有人评价考拉，它们不喝水，只吃一种特殊的桉树叶，比熊猫还难养；关于老虎和熊猫谁适合做“大使”的提问，有人回答“面对老虎你可能只会想到自己变成盘中餐，而熊猫不一样”。

　　近年来，大熊猫的数量已经明显增加。2016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将大熊猫濒危等级从“濒危”降为“易危”。当时，中国国家林业局表示， “大熊猫仍是濒危物种，将大熊猫保护等级降低还为时过早。”

　　出国旅行的大熊猫并不总能一帆风顺，因为疫情期间竹子供应无法保证，加拿大卡尔加里动物园决定提前送回两只旅加大熊猫“二顺”和“大毛”。此前，2015年出生于马来西亚国家动物园的大熊猫“暖暖”，曾经因为“嘴刁”不得不回国吃家乡饭。

　　根据中美签定的合作协议，美香和添添的租期将在今年12月7日到期，未来是否会续约，仍是未知数。

　　“无论如何，这将是美香的最后一只幼崽。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美国国家动物园副园长布兰迪·史密斯对媒体说，“我们有点忧郁，因为这些熊猫对城市、动物园以及我们个人都意义重大。”

　　施密特希望，在疫情终结后，能赶去动物园再看一眼陪伴她20年的美香和添添。“不管在别人眼里如何，在我心中，它们就是爱与和平的象征，也诠释了中美之间的特殊关系。”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江山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