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镇上一家不起眼的店铺。狭小,低矮,破败。
旧杉木门窗,青瓦房顶,泥筑的土墙。屋内陈设简陋,前半截摆放着桌椅、碗橱、冰箱之类的生活用具,后半截是厨房。若不是门口摆放着案板和缝纫机,以及一台新添置的车边机,怕没人知道这是家裁缝铺。老人系着围裙,正就了案板裁剪布料。老人是这个铺子的主人。老人高高瘦瘦的,花白的头发,白净脸庞,说话轻声细语,颇不同于乡野粗人。店门口不时有车子尖啸着疾驰而过,老人并不抬头,一副安之若素的表情。一双纤纤细手,于穿针引线的灵动间,展示着娴熟的技艺。
老人大名朱开祥,是镇上出了名的裁缝,自十六岁开始拜师学艺,整整六十年一直干着这一行。得益于这门手艺,老人二十岁娶上了俊俏媳妇,下放时进了镇上手工业联社,虽是一名纯粹的农民,却不曾插手于农耕,并一度拥有一个集体制工人的身份。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至七十年代末期,由于国民经济发展缓慢,物资匮乏,纺织产业的首要目标就是尽快解决广大城乡居民的穿衣问题。因而,当时的裁缝还是个“香饽饽”。那时候,每次上门服务,总是受到村民的热情款待,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计。虽然做一件上衣提成仅五角,制一件棉袄私得九毛,一天的收入也就一元钱上下。但是当时的物价特别低廉,砍一斤猪肉也就五角钱,馒头更是二分钱一个,一个裁缝的收入,就足以滋滋润润养活一家五口,所以,在村民眼里,老朱还是个“有钱人”。
在我童年印象中,我们三兄妹添置新衣服的机会特别少,除非过十岁生日一定能添置,平常即便过年,也是三兄妹轮流添置,而且每件衣服故意做得又长又宽,往往穿了二三年才合身。我上有兄长,在初中毕业前,我几乎穿的全是哥哥的旧衣服。这也难怪,那时候我们家境贫寒,父母每次好不容易积攒了布料钱,最后往往连几角钱的手工钱,也要欠上老朱大半年。虽然老朱不会故意上门来催债,但只要老朱上门来了,父母每次都会主动塞上几个鸡蛋,或者请老朱喝杯谷酒。似乎不这样热情周到,就无法弥补对老朱的愧欠之情。
不过,在镇上,老朱的手艺可是数一数二的,是个量体、裁剪、缝纫、熨烫、试样的“一手落”,不论婴儿服、狗头帽、长筒袜、中山装、对襟衫,还是制服、旗袍、长衫,老朱无一不精,因而生意远比其他裁缝红火。只见一块布料在手,老朱根据性别、身材、年龄等特征,先是用“轩辕尺”(竹片尺)量身段,如果是制作上衣,就量其肩膀、胸围、手臂、脖子、上身段,一一记在纸簿上。制作时把布匹平铺在桌子上,如果布料是棉布,得浸泡,晾干后进行剪裁,可以避免缩水,化纤布料布型稳定,不必浸泡。然后用扁扁的裁缝专用粉笔在布匹上画线,压上直尺,依照量体的尺寸剪裁。而最能体现一个裁缝师技艺功底的,无疑是细活。细活,其实就是慢活,是绝技,是精工,考验的是滚边、镶嵌、对花、拼花、盘花、纽襻等功夫。比如说“衬”,就是在衣服的连接缝隙处添加一块衬布,可使扁平的身材,立即饱满和挺拔起来。衬特别考验裁剪功夫,多大多厚,什么形状,贴在哪个位置,一点马虎不得。还有就是袖、领、襟三处,最能考验裁缝的裁剪、打结、挖眼的基本功,如果功夫不扎实,往往做成后针脚不绵密、收缩不自由,穿戴起来不是过紧,就是松垮。因而,除了需要多少布料,裁剪尺寸多少,每一处细活都特别有讲究。
那个时候,东家最怕老朱做细活,因为耗时实在太长了,而东家必须每天好酒好菜款待,家底薄的,不出一个星期就得借钱买酒菜了,但急又急不得,催也不敢催,老朱心里其实也清楚东家的为难,饭前便故意加快进度。待酒足饭饱后,又恢复了不紧不慢的姿态。有好事的村民便戏谑他,如此磨磨蹭蹭,是看上了东家的媳妇,还是骗吃骗喝呢?老朱便板起脸,自顾自地点上一支过滤嘴香烟,不时地偷瞄那些馋嘴的烟民。
但老朱做出来的衣服,确实要比其他人好太多。同样一件褂、袄、裤、袜、帽,老朱做出来的就是格外紧密、得体、耐穿。你可以理解是慢工出细活的结果,也可以认为老朱是个有匠心的师傅。比如做一双长筒袜,老朱讲究的是“三个二寸半,好穿又好看”,即脚趾包围二寸半,脚跟高度二寸半,跟围周长二寸半,一双长筒袜做下来,刚好花费布料三尺五寸。还比如狗头帽,讲究的是额门三寸宽,两耳四寸五高,后摆三寸五长,最后手工勾线收边。按此尺寸做成的狗头帽,戴起来才会感觉严紧和保暖。如果要好看和显得贵气的话,可以在狗头帽的额门上方绣花描字,再在后摆的地方缀上几颗小铜铃,也有沿着帽檐添置上一排铜钱的,特别受孩子喜爱。
可是好景不长,当时光一下子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后,随着收音机、缝纫机、自行车、手表“四大件”进入平常家庭,尤其是缝纫机成为必备的嫁妆,小镇裁缝铺的生意日益清淡下来,工艺精湛的老朱也不例外。比如我的母亲,自从新婚的小叔家也有缝纫机后,也开始学习并尝试自己在家做衣服了。再往后,小镇的裁缝铺基本只能接到一些小生意,比如改裤脚边,收费仅两元,上一副拉链,收费五元。这手艺已经填不饱肚子了,小镇的裁缝铺纷纷倒闭。据老朱回忆,鼎盛时期,小镇专门从事各种小手艺的人员有六十多人,到九十年代只剩不足十个了,而自己之前教授的四个徒弟,如今也全部南下打工去了。老朱又说,前几年,小镇原本还有一家裁缝铺,是老朱的表孙女,四十多岁了,老公姓曾,从浙江上门过来的瘸女婿,夫妻两做了三十多年的裁缝,老婆负责裁剪,老公打下手,帮忙缝衣扣、熨烫、锁边,儿女均未婚嫁,上有七十老母,前几年小镇发生千年一遇的洪灾后,古屋被冲毁,由于家境清贫,生意寡淡,一直没有能力另筑新居,至今一家五口困于一个狭小的出租屋内……
老朱说,如同其他小手艺行业一样,由于收入实在太微薄,根本无法养家糊口,他的十四个儿孙没有一个愿意继承他的衣钵,而是选择了留在小镇做糕点,或者南下打工。如果说老朱这是一种可敬的坚守的话,毋如说是一份发自内心的对裁缝的热爱和不舍。更准确点说,儿孙家庭条件困窘,老朱不得不继续支撑这家裁缝铺,尽管每个月收入百十元,但多多少少还是能够减轻儿孙的负担。可喜的是,世纪年后,随着时代的发展,经济的大繁荣,人们生活水平的飞跃提高,即便小镇传统裁缝店销声匿迹了,但人们根本无需为买不到买不起衣服而发愁。现如今的小镇,服装专卖店随处可见,丹比奴、梦特娇、莎斯莱思、华伦天奴等中外名牌服饰纷纷进驻,服装的款式、颜色应有尽有,价格相当便宜。不愿意进实体店的年轻人,图实惠便捷,便选择网上购物。
前不久,我回小镇为母亲祝寿,席间恰巧遇到了老朱。问起他的境况,老朱笑而不语,故意要我猜。宴席结束后,我好奇地随他坐车走了,这才得知,老朱已被家乡的工业园区某制衣厂高薪聘请为顾问了,主要工作是为员工授课和负责产品验收。这家制衣厂专事旗袍生产,产品远销东南亚。旗袍制作对工艺的要求特别高,老朱是远近闻名的裁缝,也是小镇第一个会做旗袍的人,技高,严谨,负责,自然能够信任。据说即便年近八十了,依然会因为没订好一颗纽扣,或者盘花不精,恶狠狠批评员工,就像当年对待自己的徒弟一样。除此之外,老朱还当选了本市旗袍协会副会长,一次次鼓励怂恿自己年过古稀的老太婆,穿上老朱设计的旗袍上台走秀。
而反观老朱本人,平常穿的依然是色泽漆黑,面料粗糙,抚摸起来一点不柔软,穿戴后也没有足够的飘逸的棉麻长袍,或许在老朱心里,如今的我们,虽然身体被各种布料、丝绸、化纤包裹和爱抚过,但老朱情感上始终皈依的是简单、粗糙却无比温暖的棉麻,那些压在箱底的对襟衫、棉袄、长袍之类的旧服饰,以及一直摆放在窗前的缝纫机,便足够印证这一点。这或许是一个民间手艺人的情怀,抑或是对过去那段逝去的、无法再现的,清贫且快乐的时光的重温。
不过,当有重要接待,或者逢大年过生日时,老朱也会欣然换上笔挺的西装,或者儿女们买给他的夹克棉袄。唯一与其他老年人不同的是,老朱会习惯性地打量每件衣服的裁剪和布料,如果满意的话,他必定会端着茶壶,独自坐在阳台的竹椅上,面对川流不息的泸溪河水,情不自禁地唱上一段京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