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读碑帖· 董其昌的画挟士气，字染秀色，入眼通体是不疾不徐的清贵。董其昌写字，无意于法每每驰骋佳妙

　　文/胡竹峰

　　晚上翻看碑刻精品《董美人》，忽然忆及董其昌。

　　老书上知道几个董家古人，董允是黄门侍郎，诸葛亮《出师表》上说：“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董永是神话小生，和织女的故事家喻户晓，我乡黄梅戏里有《天仙配》一剧，自小听得熟，说的即是他们。《三国演义》里的董卓，印象不佳……

　　杨秀说董美人“态转回眸之艳，香飘曳裾之风，飒洒委迤，吹花回雪”。吹花回雪的形容让我想起董其昌的书法。董其昌曾说赵孟頫的字因熟得俗态，说自己的字因生得秀色。吹花回雪正是秀色，秀色得令人低回。

　　赵孟頫因熟得俗态，我看未必，董其昌因生得秀色，倒是不假。赵孟頫也有秀色，只是他的秀色是山明水秀之清秀，董其昌的秀色是瓜果蔬菜之轻灵。赵孟頫气质华贵，适合近观。董其昌气势清朗，适合远视。从书艺上看，赵孟頫是董其昌的哥哥，一根藤上的两个南瓜，一个瓜熟蒂落熬成汤，一个青皮幽幽做了菜。

　　董其昌“性和易，通禅理，萧闲吐纳，终日无俗语”。尊师恤老、仗义行事：“举万历十七年进士，改庶吉士。礼部侍郎田一俊以教习卒官，其昌请假，走数千里，护其丧归葬。”譬如其教授东宫，敢于直言：“皇长子出阁，充讲官，因事启沃(为帝王讲解开导的意思)，皇长子每目属之(大概董其昌对皇长子朱常洛讲了书本以外不该他讲的话)。坐失执政意，出为湖广副使，移疾归。”譬如其天启年间，“时修《神宗实录》，命往南方采辑先朝章疏及遗事，其昌广搜博征，录成三百本。又采留中之疏切于国本、藩封、人才、风俗、河渠、食货、吏治、边防者，列为四十卷，仿史赞之例，每篇系于笔断”。

　　这些论述收在董其昌的《容台集》中，可以看到董其昌在政治上的见解，在军事上的谋划，在经济上的韬略。尤其对努尔哈赤之崛起，对边外女真之扰边，多倡防范抵制之策，颇有未雨绸缪之计。稍后一点的晚明志士黄道周，为此书作序时，也承认对董认识之不足：“昔者睹先生之未有尽也。”所以，修《四库全书》，因此书多有忌讳，被列为禁书。

　　董其昌自称和尚投胎，谈起前世庙门法号，凿凿有据，“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沫，如露亦如电，应当如是观”的话自也说得顺口，而其子在时人笔记里被描述为恶霸。结果犯了众怒，乡人挤在董家门前，上房揭瓦，两卷油芦席点火，将数百间雕梁画栋、园亭台榭及密室幽房烧得干干净净，将董其昌手书的“抱珠阁”匾额扔进水里，名曰“董其昌直沉水底矣！”此事野史流传，江南一带，家喻户晓，是董其昌一生最大尴尬。

　　据说董其昌科考，名列第一，但因其字写得不好，主考将他改列第二，从此埋头练笔，触类旁通，兼及绘画，声名鹊起，视为一时之俊。

　　董其昌的画像我见过，脸颇瘦，能见到骨相，眉目间依稀可见豪横气。

　　董其昌书法真迹看过一些，或扇面或条幅或册页或中堂。其中堂尤其耐看，是玉雕的白菜。见过一幅董其昌行书手卷，字写得斜风细雨，冰肌玉骨，顷刻忘了炎热。

　　董其昌的画挟士气，字染秀色，入眼通体是不疾不徐的清贵。董其昌写字，无意于法每每驰骋佳妙，譬如《伯远帖》的题跋，字形大小错落，宛若珠落玉盘，脆然有声。其文字也好，风神潇洒：“既幸予得见王珣，又幸珣书不尽湮没得见吾也。长安所逢墨迹，此为尤物。”

　　如今在博物馆看董其昌的书画，亦如彼时情景。因为有幸没有湮灭，尤物兀自勾魂摄魄。

　　崇祯九年十一月，董其昌去世，八十二岁。总觉得那是一个风雨天，董园梅花零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