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跃华
“草鞋冇样,边打边像。”这句谚语放之四海而皆准。
癸巳酷暑,胡松涛君得知我正在撰写《邵书珍藏录》,鼓动我同时出本《锺书珍藏录》。他说:“新中国出版史不能没有锺叔河,你的签名题跋书系列不能没有锺叔河。”
我立即给先生打电话,报告这一设想,他十分痛快:“你这个人敢作敢为,办事效率高,可以合作。你又不是整天站在我面前等着题跋,一个月写两三本还是可以的。”先生建议我买本刚出版的《新周刊》400期特大号看看:“‘我的故乡在八十年代’,这个选题不错,第162页还有他们电话采访我的文章。”
半个月后,我专程赴念楼商量相关事宜。
我高攀上先生已有五六个年头了,每次返湘总要到念楼坐坐,或求赐自书诗词,或请教版式设计,或海阔天空闲谈,或带上几本书签名题跋。这次我们重点讨论了书名以及淘先生所编所著的哪些书籍。先生主张双带单彩印,像《三老吟草》(中华书局2013年1月)一样便于阅读。
先生是见过世面之人,常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我刚返回北京,他就委托王平先生打来电话,说了两层意思:一是《锺书珍藏录》这个书名不行,与钱锺书先生的名字完全相同,容易产生歧义,可考虑用《题锺题》,寓“锺题”之后鄙人再题,多有奖掖抬爱之意;二是不能全给我一人题跋,也不能全用给我题跋的书,最好五五分成,先生给其他人的签名题跋书占半壁江山,主要防止别人说我们是刻意“做作”此书。
这第一条意见很好接受,第二条意见执行起来就有相当难度,先生题赠李一氓、杨绛、张中行、黄裳、黄永玉等先生的书,如何找来翻拍照片?我立即给先生写信,说这种想法如“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即。尤其是对我这个“专利”(之前没有人这么写“书评”)发明人来说,给别人的签名题跋书配文,犹“义务”抱养他人孩子,心里不是滋味。我坚持先生给我一个人题跋的“底线”不松动,但也主动释放“善意”:题跋落款不一定都写我的名字,落款时间也可相机行事。
先生接受了我的建议,不再提“五五分成”一事,但工作的“主动性”始终不高,客观原因是找他的人很多,他手头的事情很多,我往往跑一趟念楼,才等到三两本签名题跋书,案头始终没有“余粮”。癸巳初秋,我草成4篇样稿网传先生审定,王平先生负责下载呈送,并私下推荐给《书屋》杂志执行主编胡长明兄,建议开设《题锺题》专栏予以连载,这就有了2013年第11期《书屋絮语》中广而告之的这段文字:
滚滚红尘,利字当头,故真心爱读书、重文化的人士便显得非常可贵。《书屋》作者萧跃华先生为军人,却有一股难以割舍的文化情结。多年来,他为文化老人吴小如、周退密、何满子等出版诗词手迹,不遗余力。他又素来仰慕出版界的前辈锺叔河先生,多次恳请锺先生题字(跋),并编成《题锺题》,逐一评点锺先生所出版的各种书籍,虽是千字文,但情感真挚,足堪玩味。《书屋》杂志乐于连载,以便让读者领略锺叔河先生的学识卓见以及作为出版家的深邃眼光。
《书屋》杂志单月安排两篇两个页面,配书影和题跋照片,连载至2014年年底,先生想“磨洋工”都不行了。我也慢慢从中悟出一些“门道”:既是《题锺题》,先生偶尔题题他人专著也无妨,于是就有了先生给苏东坡、黄山谷、张宗子、王定安、杨钧、曾宝荪、朱纯、廖世英、曹隽平等人作品(书画册)赋诗填词题跋的精美文字。
《题锺题》就这样从“草鞋冇样”到“边打边像”。《藏书报》的王性昌先生看到我发去的样稿,未等传去书影和题跋手迹照片就匆匆上版。这时,有人建议我将朱正先生和锺叔河先生捆绑一起出书,并说:“在湖南乃至全国出版界,朱不离锺,锺不离朱,这两个人怎么也分不开。”此举能解决先生集子稍薄问题。我将此意报告二老,他俩都说只要对方没意见乐观其成。
先生很快又想出绝妙的书名《题题题》。他电话中解说:“民国著名文人周越然有《书书书》,我们湖南的韩少功有《爸爸爸》,我们的就叫《题题题》,分‘题锺题’、‘ 题朱题’、‘题他题’三辑,后一辑的三个字还可以好好琢磨琢磨。”
这个书名确实不错,可杨小洲先生的建议打乱了我的阵脚,他说这么好玩的书一次出个四本五本、七本八本可能更有意思。我箧中刚好有姜德明、朱正、锺叔河、邵燕祥的大部分著作题跋,于是计划弄套“题跋录”之类的丛书赏玩。
萧某斋名“锻铁居”,先生直言:“不怎么地,不如‘旧锻坊’有意思。”他翻出《辞源》说:“《梦溪笔谈》中有‘锻坊’之说。你过去打过铁,现在爬格子,一个‘旧’字便将你的昨天和今天联系起来了。”先生还建议我刻“锤炼不成”、“打铁萧”等几方闲章玩一玩,这些闲章目前我一方都没有刻。但丛书名字“难产”时我又想起先生,骚扰电话过去,先生快人快语:“‘旧锻坊藏四老题跋录’名字太长,干脆用‘旧锻坊题题题’,这样你也许还能多卖几本书。”于是丛书选题敲定,合作大功告成。先生念念不忘的《题锺题》、《题题题》,终于找到了差强人意的归宿。
这本书说到底还是“做作”出来的,尽管胡长明兄有意用我“多次恳请锺先生题字(跋)”等字眼为先生“避嫌”,但始终逃脱不了“做作”的干系,这是客观事实。我认为,“做作”之事并非全都头顶长疮、脚底流脓。一个人故意做出某种表情、腔调而显得虚假和不自然固然不好,但专心“做作”某件具体事情就不宜“一票否决”。司马迁历时十八载(亦说十三载)写出“无韵之离骚”——《史记》,他难道不是专心“做作”的典范?
俞平伯先生讲授古体诗时说:“诗分做出来的,做出来的不一定没好诗;诗分写出来的,写出来的不一定没好诗。”他的门人吴小如先生就此请教废名先生,废名先生脱口而出:“陆游的诗是做出来的,陶渊明的诗是写出来的。”书也有“做作”与“写作”之分。“做作”出来的不一定没好书,“写作”出来的也不一定没好书。当然,我的“做作”肯定难与大方之家的“做作”相提并论,但“敝帚虽微亦自珍”,自己写的东西私下里还是十分看重的。
先生多次提醒我要“多读书、慢出书”,“你的文字还应该更精炼一些”,这是逆耳忠言、关心爱护。可我明知故犯,老是操之过急,真乃朽木不可雕也。人们常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这话听起来容易改起来难,天底下谁真能“知难行易”?
长沙方言有“比着箍箍买鸭蛋”之说。先生不喜欢条条框框,常拿这七个字笑话“削足适履”者。这次他有意无意中对我说起这句话,我高高兴兴地照单全收,并用此作为标题。
(此系《旧锻坊题题题·锺叔河卷》后记,丛书另有《姜德明卷》、《朱正卷》、《邵燕祥卷》,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