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
酒后,张丽琴向工友倾诉,自己从小就没有受到父母关爱,这让她痛苦。工友宽慰她,“他们赚钱也是为了养你啊。”张丽琴不屑地反驳:“一切都是为了钱。”
父亲
张昌华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年没外出打工,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打工忽视了娃娃的教育,但是不打工,就算娃娃考上大学,没钱供他们,又咋办?”
春节前的回龙村,正在迎来一年中人气最旺的时节。这个位于四川广安东北部的村庄,户籍人口1600余人,大部分人外出打工,到了春节,伴随着打工人群的回流,积攒一年的财富也被带回村庄。张昌华和妻子也在回流的人群中。
十年前,导演范立欣拍摄了纪录片《归途列车》,此片被称为“中国春运纪录片”,张昌华夫妇正是纪录片主人公。这样的春节归途,他们已经历了20多年。自1990年起,夫妻俩丢下刚出生的孩子南下打工,初衷很简单,赚钱,给孩子更好的生活。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钱赚到了,但长期留守的女儿开始叛逆,成为张昌华最不愿见到的“打工二代”,并与他的关系近乎决裂。
十年后,又一年春节归来,站在已经荒芜的田地里,张昌华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已陌生。困扰他多年的问题也一直无解:不打工没钱,打工却亏欠了孩子。“我们真的错了吗?”
1 回家
“消失”的女儿 “我们真的错了吗?”
1月27日,距猴年春节还有11天。坐了近30个小时火车,再换乘大巴,49岁的张昌华和妻子回到了老家——广安市大安镇回龙村。
席卷四川的寒潮还未完全褪尽,张昌华有些不习惯,他站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太冷了,晚上还戴着帽子睡觉”,20多年南下打工生涯,已让他更适应广州的冬天。
冻得有些受不了,他决定在村里转转。偶尔遇到跟女儿年龄相仿的孩子,他就忍不住想起快10年没见的女儿,前两天,他还跟岳母和儿子打探女儿张丽琴今年春节是否回家。这听起来有些奇怪。作为父亲,张昌华不知道女儿是否春节回家,何时回家,他甚至不知道女儿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女儿在哪里,在做什么工作。但按照过去几年的惯例,张丽琴会在他们再次外出后才回家。
“她是故意躲着我们,这几年都是这样。”张昌华叹气。他曾试图找儿子要女儿的电话,但儿子的回答让他放弃了,“我给你了,姐姐就要说我是叛徒。”
长久的沉默之后,似乎是想了很久,张昌华如此总结和女儿的关系:“我们之间有裂痕。”
裂痕始于2008年春节,那是张昌华外出打工的第18年,女儿当年正好18岁。那年的春节,张家人过得不太开心,纪录片《归途列车》里,完整记录了父女二人当时争吵和扭打的画面:张昌华埋怨女儿辜负父母,荒废学业,张丽琴则埋怨父母只顾打工挣钱,从没给过她真正的关心。争吵的最后,张昌华让女儿“你给我出去”,但女儿随后一句“老子要出去”彻底激怒了父亲,张昌华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向女儿连扇几个巴掌,父女二人扭打在一起。女儿边打边哭:“是你们逼我的。是外公把我带大的,你就不是我老子。”
父女关系就此僵到现在。再度想起这些旧事,张昌华还是不解,叹气:“我们当父母的真做错了吗?外出打工那么辛苦,还不是为了家,为了娃娃。”
2 潮流
那时候,外出打工才“有眼光”
20多年前,伴随改革开放的大浪潮,中国南部沿海地区涌现出众多工厂,由此带来巨大的用工需求。大量的农村青壮年,开始南下打工淘金。
1990年初,张昌华加入了这股南下大潮,在亲戚介绍下,他凭裁缝手艺进了一家制衣厂。当时,他和妻子陈素琴已经结婚。半年后,女儿张丽琴出生。1992年,陈素琴决定,留下1岁多的女儿,同丈夫一起南下打工。家人当时都劝:“把娃儿带大点再出去吧。”但陈素琴最后还是随丈夫去了广州。
“身不由己,生活所迫。”张昌华这样解释当年对孩子的“狠心”。家里的情况是明摆着的:三间土坯房,住着大哥,张昌华和妻子,还有母亲;每人八分(0.8亩)土地,种的粮食仅够维持生活。张昌华说,自己面对的选择题并不算难,反正两个选择:外出打工挣钱,可能亏了孩子,但可以为家庭和孩子提供更好的经济生活;留在老家守着土地,可以照管孩子,但可能越过越穷。况且,打工很快给家庭带来明显改变。1997年,用打工攒下的钱加上贷款,张昌华建了一栋2层楼房。这一年春节之后,原本打算留一人在家照管孩子的张昌华,再次带着妻子外出打工。此时,他们已是两个孩子的父母。
多位村民也表达了对外出打工的相似态度:至少在当时,只有打工,才能改变家里的经济状况,才能更好地供孩子读书,最好是上大学,不再重复上一代的命运。
回龙村村干部蔡运银说,整个村子有1600多人,大部分人都选择外出打工。“打工潮”给村庄带来的变化显而易见,80%的村民在2000年前后建起楼房,近几年更是常有村民开着汽车回家。蔡运银和村民们都说:“如果不是年轻人外出打工,哪会有这些变化?”
3 隔阂
两代人通常隔着电话,长久无言
然而,打工潮的背后,又直接催生了另一个群体:留守儿童。并且,起初被忽视的一些隐患日后开始一一浮现。
张昌华的父亲早逝,母亲身体不好,一双儿女由外公外婆一手带大。直到女儿上初中前,为节约路费,夫妻俩一般两年回一次家。但他们几乎每周都给孩子打电话,最初每次通电话,两代人还能感受到一丝亲密,但很快,孩子们对这样近乎程式化的通电话变得木然,每次的通话内容也一般就三个主题:天气、身体,学习。除此之外再无话说,双方通常隔着电话,长久无言。
在张昌华的记忆中,女儿张丽琴上初中后,父女之间开始变得有些陌生,安装了公用电话的邻居也告诉他,女儿每次跟他们通电话时,都会有种“想哭不哭”叫人看不懂的表情。
2006年秋季,女儿中考进入广安城区一学校。《归途列车》中有这样一个镜头,张昌华夫妇2007年春节回家,在屋内的女儿听到张昌华的声音后,跑到门口给了父亲一个拥抱,亲昵地喊道“爸爸”。饭桌上,张昌华对女儿和儿子说:“在外面挣钱,只能打电话来约束你们。我的书读得少,很多话想得到说不出来,只能说在经济上多挣钱支持你们。”但这份经济上的支持很快就被证明并不完全有效。几个月后,女儿在期末考试前选择辍学。一家人轮流苦苦相劝,未能成功劝女儿回心转意。最后,张丽琴踏上了南下的火车,进了朋友所在的制衣厂。至此,张昌华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了:女儿张丽琴成为新一代农民工。
辍学打工前,张丽琴去给外公上坟,在坟前痛哭:我不想见到爸妈,你也知道,我和他们的关系一直不好……这里一直是个伤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