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30日,马江明脱掉防护服,在浦东新区一处商场的安全通道休息。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耿学清/摄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耿学清
4月28日,拿到被拖欠近一个月的工资及补贴后,上海17名“防疫大白”被迫离开浦东新区德锦苑小区。当晚,上海降雨降温,他们在附近公园的桥下睡了一夜。
“防疫大白”是他们在当地官方考勤表上的标准称谓。一个多月来,他们并不知道如何定义自己的身份。名义上,他们被小区居民和居委会工作人员称为“志愿者”。实际上,他们是上海本轮新冠疫情防控的“打工人”,通过保安公司、中介招聘来的“防疫保安”。
多名保安队员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反映,他们遭遇了“欺骗式招工”、队长失联、拖欠薪酬补贴等问题。
受骗
10余名接受采访的队员认为他们是被骗到德锦苑小区的。
张雷原本在上海市宝山区打工,疫情暴发后,工厂停工,他在招聘群里看到一个叫“Yang”的中介发布招聘信息。
招聘信息中要求,必须有48小时内核酸证明,必须服从现场管理安排、做到小区解封结束。条件是内围250元/天,12小时包吃住,工资做完结清。工作地址只写着“浦东新区北蔡镇附近小区”。
张雷表示,当时中介承诺的工作时间是3至15天。
类似的招聘信息在疫情暴发后大量出现。记者在多个上海招聘群、零工群里看到,4月下旬,招聘信息仍然维持在每日数十条,多为涉及疫情的岗位:防疫保安、保洁,消杀队员,疫情管控志愿者,团购微信群业务推广员,密接转运安保员等。
所谓“内围”,指在封控区域内工作。张雷打电话特意询问工作区域内是否有阳性感染者。对方表示“没有阳性,只有密接”,向他索要姓名和手机号,完成报名。
张雷直言,在意是否有阳性感染者,是因为他们经不起隔离后失去的工作时间。
“我们是打工人,疫情期间出来工作确实是为了挣钱。”张雷说,他们在厂里上班,工作性质也是零工,很少能签全职合同,基本通过劳务中介被转化成“小时工”,这意味着,一旦停止工作,他们没有任何收入。
“但是我们老家的房贷没有停,老人孩子也等着养,有许多花销。”张雷说,他们不能闲着。
马江明在应聘时同样在意工作地点是否有阳性感染者。今年2月,他刚从外地来到上海打工,听说北蔡招工就赶了过来。
3月22日,张雷等5人到了住地——位于德锦苑小区内的北蔡镇陈桥居委会。这时,他们才得知,德锦苑在3月中旬就出现阳性感染者,有的尚未转运。
此时,他们实际上已无法离开,要么穿上防护服去工作,要么滞留在封控区,“出小区要有出门条,即使出了小区如何离开浦东也是个问题”。
中介将他们送到小区门口后就消失了,同时解散了群聊。直到现在,张雷不知道“Yang”的真实姓名叫什么,只记得对方是一个“年轻人、男的”,和一个归属地为上海的手机号。
到3月底,共有22人留在了德锦苑小区成为“内保防疫大白”。他们住在陈桥居委会二楼的一间活动室,只有一张钢丝床,其余的21人打地铺。
德锦苑“防疫大白”在陈桥居委会的住地。受访者供图
他们在德锦苑的任务是,维持小区阳性楼栋、核酸检测时的秩序,对试图走出楼栋的居民进行劝阻,并把保障物资送至阳性感染者家门口。
在开始的两周,他们要应对小区居民们的多样化需求。在居民眼里,他们并不是普通的打工人,“我们这些穿着防护服的人,是离居民最近的防疫工作者”。
“当时小区居民也挺困难的,大家除了想挣钱,也想帮助受困的居民做点事。”队员张长顺告诉记者,他是3月18日最早一批赶来支援小区的人。他原本在附近小区做保安,被临时抽调至德锦苑。
失联
工资先是在4月上旬出了问题。
12小时200多元的工资在上海并不高。张长顺说,他原来的保安工资也是每天200多元,但是疫情期间可以上“连班”就比平时高了。
“连班”即昼夜连着上班,比如,记者看到,一条招聘信息里直接写明可以“连班”,12小时/200元、24小时/400元、48小时/800元。
张长顺、马江明等人刚到时即为“连班”。在封控楼栋前值守12小时,日工资为240-260元;在岗24小时,再加一倍。初期两个人负责一栋楼,他们可以在夜晚不忙时轮流休息。
“连班”的形式持续了约一周后被取消,改成上班时长每日12小时、加班时长6小时。
在德锦苑4月5日的“内保防疫大白考勤表”上,加班时数一栏由12小时改为6小时。每日考勤表上均盖有上海市浦东新区北蔡镇陈桥居民委员会的公章。
上海沂申保安德锦苑内保防疫大白的考勤表。受访者供图。
“这等于是变相压减了薪酬。”张雷说,随着疫情暴发,小区阳性楼栋增加,到后期有14栋楼出现阳性感染者,人手不足,一个人看两栋楼,“待遇下降,工作量在增加。”
中介承诺15日内发放工资,原本他们的考勤、工资由队长陈义伟负责。陈义伟多次推迟发放后,4月26日,突然失联了。
消息传出后,德锦苑的部分居民感到忧虑。
由于防疫保安去维权,楼栋无人值守,一位居民看到住在封控楼的邻居走出家门,担心防疫成果“毁于一旦、解封无望”,在小区微信群呼吁大家为解决“防疫大白”的工资拖欠问题出力。
“陈义伟跑路肯定是一早想好的、有预谋的。”张长顺说,4月19日,陈义伟向他借了1000元钱,称“需要用钱”。
陈义伟是队伍里“用钱最多的”。他的钱主要用于在德锦苑“倒腾物资”上。
多名队员表示,陈义伟搞到了牛奶、可乐、雪碧、香烟、酒精等物资,再高价卖给居民和队员。这类物资在封控小区一度属于“稀罕货”。
多名从陈义伟手中购买过物资的居民保存了转账记录,有居民向记者介绍,一瓶市场价40多元的酒精,从陈义伟手里买要200多元。一条日常价格110元的香烟,从陈义伟手中买要加价100元。
4月24日,陈义伟借钱次数达到高峰,不断向队员和部分德锦苑小区居民借钱。据不完全统计,队员中有近10人共向陈义伟借了9000多元。居民的借款数字未知。
陈义伟曾向小区居民借了一辆电瓶车。一名队员说,他看到陈义伟“骑车跑了”。同时,陈义伟带走的还有21名队员共计21000元生活费。
4月26日至今,队员们多次拨打陈义伟的手机号和微信,均无法接通。发稿前,记者拨打了陈义伟的手机号,对方显示处于关机状态。
求助
德锦苑的部分居民们得知后,也自发为“防疫大白”打电话、发网帖求助、维权。
4月27日,张雷被3名陌生人叫到门口,对方让其不要再闹。
张雷等队员拨打了12345、12333、12348等多条热线反映,并报了警。
在北蔡镇政府介入后,两名自称是上海沂申保安公司的工作人员,前来与他们协商支付拖欠工资事宜。一位叫党满民,另一位姓卓。
党满民向21名防疫保安支付了4月26日之前的工资及加班补贴,每日按18小时计算,并要求他们继续值守。
队员们分成几拨收到了党满民转的工资及补贴。受访者供图。
他们担心后续再出现问题,希望签订书面用工协议。4月28日晚,一名新队长来到小区,表示将有新的人员加入,要求原来的防疫保安们腾地方。最终,马江明等17名队员冒雨离开德锦苑小区。
5月1日,北蔡镇陈桥居委会一名蔡姓负责人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防疫大白”反映的问题已经解决,17名人员离开属于“调岗”,“换到其他小区”。
他表示,并不清楚这些“大白”是从中介公司还是保安公司来的,“都是上面操作的,和居村委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只负责人员进来以后的接收,“其他事情都不管的”。
上海市有关部门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浦东新区已介入处理此事。记者向浦东新区、北蔡镇相关部门及上海沂申保安公司询问相关情况,截至发稿,未获回应。
张雷等人则否认“调岗”。
他们不能继续在公园的桥下休息了。4月29日,城市管理单位巡查。“听说有人举报了我们。”马江明说。
他们中的4个人找到了一家宾馆,“床位,每人一天四五十元”。其余的人打算在桥下继续“赖两天”。
马江明说,上海多日阴雨,桥洞、楼道和地下车库等能避雨、没人住的地方不好找,等找到活儿再离开。
29日晚,张雷告诉记者一个“好消息”——他和3个工友“从浦东新区出来了”。他们通过“有渠道的朋友介绍”,找到一辆有通行证的出租车。从北蔡镇到宝山区,全程约38公里,每人300元。4人共交给司机1200元车费。
马江明通过中介找到了新活儿,“还是做防疫,帮做核酸检测的医生’贴标签’。”他反复向中介确认信息,中介打了包票,“400元一天,晚上可以正常休息”。
他们步行3公里到达工作地点,发现那里没有医生,只有一处在建的隔离点,“让我们搭棚子,又被骗了”。
当晚,他们找到一处商场的地下车库,计划在那里过夜,走到里面发现有人占了。安全通道的二楼、三楼还没人,他们在那里打地铺,临时安了家。
(应受访者要求,张雷、马江明、张长顺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