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面前哭,不值得”
转机出现在2008年。李璧贞寄往中央政法委领导的申冤信,被批示给了中央信访局,又转给了新疆高院。2011年3月14日,新疆高院以原判认定的“部分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及“适用法律错误”为由,决定再审。
一名检察官前来提审周远。她问:你会不会报复他们?周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看着她。对方改口又问,你会不会报复社会?周远还是没有说话。
沉默的时间太长,周远便说道,我还要申诉呀。在他眼中,对方的脸迅速垮了下来,重复道,你还要申诉啊。周远说,不管你们咋样判,我都要申诉。
回忆至此,周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事实上,这段对话非常露骨,虽然检察官没有明说,但他很清楚,这次之后,自己就要走出监狱了。周围人告诉他,这次开庭,大概就是看你坐牢多久,就改判你多久。
2011年下半年,再审开庭。那名检察官主动提出,之前定罪的五起犯罪事实,有三起证据不足,改为两起。新疆高院接受了这个说法,改判周远十五年有期徒刑。此时,距离周远1997年被抓,已过去了14年半。
开庭结束的时候,检察官微笑着看着周远。周远觉得,她是想让自己明白,应该承她的情,毕竟又去掉了三个案子,法院可以名正言顺地改判了。“我理都没理她,直接走掉了。”
2012年5月21日,被抓15年4天之后,周远走出了监狱。
母亲李璧贞一个人在监狱大门外等他,两个人既没有拥抱,也没有哭。李璧贞的情绪很复杂,她有些高兴,毕竟儿子终于可以回家了。可是,案子仍然没有平反,儿子的人生还是带着案底。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了四个字:儿子,回家。
他们要走过一条很长的路,才能抵达公交车站。李璧贞告诉儿子,12年来,妈妈都是走这条路来看你的。她又跟儿子说,直直地向前走,别回头。
回家之后,周远看到了父亲的遗像。这些年,父亲没去狱中探望他,他已经明白可能是怎么回事了。只是,他跟母亲谁都没说这件事。他跪在父亲的遗像前:“爸爸,儿子回来了。”
人是出来了,上访、申诉却没有停。周远对案件的平反十分悲观。他知道自己需要申诉到底,但又觉得一切申诉都是徒劳的,没有意义。大多数时候,申诉是李璧贞去的。丈夫当年的那句话她一直记得,既然自己儿子什么都没干,别说15年了,15个月、15天都不行,必须申诉到底。
2013年,有人帮李璧贞把申诉材料发到了网上,被最高院看到了。当年7月18日,最高院要求新疆高院重新审查此案。
律师王兴介入此案的时候,是2015年。此时的李璧贞,记忆力惊人,对案情的复述完整而详细,问她一个日期,她条件反射式地就能说出案子在那天的进展。
因为觉得此次重新审查已经过去了两年多,仍然没有任何进展,2016年初,王兴在微博上发出了一封给新疆高院领导的公开信。他在信中说,此案纠错的障碍不在案件本身,周远案和其他冤案没什么区别,问题都是那么几条:严重的刑讯逼供;没有被害人和证人的指认;没有毛发、血迹、指纹、脚印;没有作案工具;没有起获赃物;仅凭口供定案。
他说,之前为什么没有改判无罪?是因为法官们的顾虑太多,法院的名誉怎么办,原来的审委会领导怎么办,原来判案的法官怎么办,那边的公诉机关怎么办。考虑得周到全面,唯独不在乎不改判无罪的话,冤枉了周远怎么办。
如今复查,承办法官肯定又要多些顾虑——上次再审判决的法官怎么办,上次再审判决的审委会领导们怎么办,再审之后再再审,法院的名誉怎么办。相较之下,蒙冤一辈子的周远怎么办,依然是个无足轻重的因素。恻隐之心偶尔会动一下,但难以撼动法官们的“大局观”。
这封公开信也被王兴寄往新疆高院审判委员会各成员的案头。他后来得知,停滞许久的重新审查因此再次启动了。
没多久,2016年5月,72岁李璧贞被查出肺癌。她原本有些灰心,但又想到,儿子还没平反,自己必须活着看到那一天。
手术后,王兴去新疆看她。这个一贯爽辣的湖南女人,无力地斜靠在床头,声音微小。这些年,为了让负责上访的官员注意到自己,李璧贞练就了大嗓门。这是王兴第一次看到这样虚弱的李璧贞。
他特意去了新疆高院,将此事告诉了承办法官。他说,本来平反是个好事,但如果一直拖下去,李璧贞可能就看不到了。
新疆高院最终将重新审查结果上报了最高院。2016年11月18日,最高院作出再审决定书。最高院经审查认为,新疆高院2011年以故意伤害罪和强制猥亵妇女罪判处周远有期徒刑15年的再审判决,“据以定罪量刑的证据不确实、不充分”。
王兴说,这是靴子落地了。但无论是李璧贞还是周远,都无法笃定和乐观。
过去的这些年,案子一次次到达新疆高院,其中一次,还是中央政法委转批的申诉材料。但周远等来的,仍是有罪判决。他觉得,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冤案,但强奸犯的罪名,已如影随形地跟随他小半辈子。
他略带嘲讽地想起,一位刑讯逼供过他的办案人员,后来成了刑警大队长。那位主动将定罪的五起案子减为两起的检察官,成了自治区劳模。“我这个案子里,有的人真是占了便宜的。”
饶是不敢太抱期待,周远还是会想,宣判的这一天,新疆高院会不会对自己道歉呢?就算道歉,他也不想接受,因为这种道歉毫无意义。不过,他又想,自己应该婉拒,保持礼貌。
案子翻过来之后,自己是肯定要追责的。他不怪霍勇,不怪当时说他形迹可疑的邻里,只恨刑讯逼供自己的六个办案人员,以及后来明知他无罪,仍然一次次将他推向有罪深渊的所有人。
但他又想,自己只能提出追责,究竟怎么做还是要看公检法内部,他明白自己的力量如此微弱。
宣判这天,周远穿上了几天前买的新衣,走上法庭。他很紧张,只希望审判长快快地念完。
“无罪”被念出来的时候,坐在旁听席的李璧贞一把拉住旁边人的手,问道,刚才念的是无罪吧?
相比起母亲的激动,周远的表情显得有些木然。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轻松了,有些高兴,又不那么高兴。他注意到,当天,只有审判长一人出庭,最后,并没有人对他表达歉意。他明白,这是新疆高院的姿态了。
最终,他没有跟审判长说话,也没有哭。“在他们面前哭,不值得。”
“不要总把自己想得可怜兮兮的”
脱离社会15年,很多问题立刻摆在了周远的面前。
周远离开家的时候,伊宁没有出租车,公交车的线路也很少。他没见过红绿灯,不懂得红灯时要停下。路上的车太多,周远就走在道路的最角落里,以掩饰自己的不安。
他没用过手机,别人打来电话,他不接电话,以掩饰自己对手机的不熟悉。有记者前去采访,周远甚至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一天,周远出门,很久都没有回家。李璧贞打电话给他,也没人应答。她急了,去报案,警察说,失踪时间太短,不予立案。夜里,周远回来了。他公交车坐反了,在城市里跌跌撞撞,但最终回来了。
李璧贞很心疼,为什么不打车?把地址报给出租车司机,他们就能送你回家了。实际上,周远根本没有意识到可以打出租车回家。
更现实的问题是,这时的周远一无所有。为了能生活下去,他开始四处找工作。因为有案底,他没法去找正规工作,只能在建筑工地打工,一个月挣五千多块钱。最远的一次,他进了克拉玛依的沙漠。
能离开伊宁,他觉得是很好的。他迫切地希望能割断自己和过去这段人生之间的关系。他不想和任何朋友联系,宁可在工作中交新朋友。他们不了解他的过去,谁都不会问,他也没必要说。在他们面前,他才能从容的谈笑、喝酒。
五年来,他不可避免地遇见了过去的熟人。他慢慢放开心态,也愿意和人家解释自己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