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余冰玥
2023年,刘子涵参加武术比赛并获奖。受访者供图
见到11岁的刘子涵时,并不会把他和疾病联系在一起。这个开朗的男孩,擅长篮球、足球、羽毛球等多种运动,热爱骑行,会打架子鼓,可以随时随地来一曲吉他弹唱,还学过武术。
但他同时是一名重型血友病A患者,凝血因子FⅧ活性低于1%。这意味着如果不加以治疗和控制,一次轻轻的磕碰,就有可能导致严重的出血,像个易碎的“玻璃人”。
作为遗传性罕见病,血友病(Hemophilia)是一类遗传性凝血功能障碍出血性疾病,于2018年被纳入我国《第一批罕见病目录》。在中国,预计有10万名和刘子涵一样的血友病患者。
今年的4月17日是第36个“世界血友病日”,主题为“认识出血性疾病,积极预防和治疗”。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儿童医院血液病科主任、血友病综合管理中心吴润晖主任说,预防治疗在儿童血友病治疗过程中具有重要意义。如果不做预防治疗,一个重型血友病的孩子可能终身依靠轮椅;做好预防治疗,“玻璃人”也可以像健康人一样好好生活。
“血友病让我像个有缺口的圆”
吴润晖第一次在门诊见到刘子涵时,4岁的他被妈妈抱在怀里。由于出现关节出血和皮肤出血,家人带刘子涵来到北京儿童医院就诊,最终确诊为重型血友病A。
血友病可分为血友病A和血友病B两种。前者为凝血因子Ⅷ(FⅧ)缺乏,后者为凝血因子Ⅸ(FⅨ)缺乏,分别由相应的凝血因子基因突变所致。临床上血友病A最常见,约占80%~85%。按照症状轻重以及凝血因子的活性水平,血友病分为轻型(因子活性5%~40%)、中间型(因子活性1%~5%)和重型(因子活性<1%)。重型患者时常会发生肌肉或关节出血,通常是自发性的。反复关节出血可导致患者逐渐出现关节畸形甚至残疾,若出现颅内出血、喉部出血、内脏出血等,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在此之前,刘子涵不小心发生磕碰后,瘀青总要过很久才消去,父母一直以为是小孩子皮肤娇嫩。直到刘子涵4岁,某次吃饭时把舌头咬破,7天后依旧血流不止,这引起了一家人的警觉。由于子涵妈妈家中有长辈患血友病,刘子涵被带着去医院进行了基因筛查,最后确诊为血友病。
频繁去医院做检查、接受治疗、静脉注射,组成了刘子涵童年时期的记忆。刘子涵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自己在6岁时曾问妈妈,为什么要一直打针,妈妈第一次正式告诉了他什么是血友病。
“当时我觉得我的世界都要崩塌了。”刘子涵说,“我当时就想,为什么概率这么低的一个疾病会发生在我身上?这一点都不公平。”
在刚进入校园的年纪,刘子涵被迫接受了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当同学们在操场恣意奔跑时,他需要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减少磕碰出血。刘子涵不敢告诉周围人他的病,担心别人觉得自己是异类,甚至孤立自己,他只能日常尽量减少和同学追逐打闹。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三年级时,刘子涵不小心被同学的额头撞到了眼睛,在后续的一个月里,他眼睛下方的青紫和淤血都没有消失。由于这次意外,刘子涵的妈妈才和校方说明了他的病情。
因为不想让孩子失去童年快乐,刘子涵的父母从小并没有限制他的活动,只是叮嘱一定要注意安全。在预防治疗充分的情况下,刘子涵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上体育课、做运动,只是在运动前要做好充分的保护,比如戴好头盔和护具。他甚至还参与了一个武术社团学习武术。
由于患的是重型血友病,刘子涵需要接受两天一次的凝血因子注射治疗。最开始他很抗拒,“太疼了,我很怕疼”。“爸爸妈妈就不停地和我讲,为什么要打这个针,打针对我有什么帮助。”慢慢地,刘子涵开始接受并习惯预防治疗。
隔天跑一次医院非常辛苦。为了减少意外风险,刘子涵的父母在医生的指导下练习静脉注射,开始在家中给他注射凝血因子。有时父母出差无法及时给刘子涵注射,二年级时,他在妈妈的指导下,学会了给自己进行静脉注射。
“我其实就像缺了口的圆形,注射凝血因子就相当于把我缺的那个口给补上了,补上之后,我就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圆形。”刘子涵说。
从无药可治到实现属地同质化诊疗
血友病治疗大体分为两种方式:按需治疗和预防治疗。按需治疗是指在出血发生后,根据患者实际情况输注凝血因子制品来控制出血;预防治疗又称规律性替代治疗,是在出血前定期注射凝血因子制剂,保证患者体内凝血因子维持在一定水平,以预防出血和关节损伤、降低致残率。“儿童期是血友病治疗的黄金时期。”吴润晖说。
在国内,血友病的治疗经过了无药可治、血制品、浓缩凝血因子三个阶段。刘子涵的姥姥张建芬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自己的弟弟就是因血友病去世的。20世纪80年代,血友病还缺乏有效的药物治疗,患者由于出血会感受到剧烈的疼痛。如果关节反复出血得不到及时治疗,关节就会畸形甚至出现功能障碍。
“当时我弟弟的腿肿得老大,根本没有办法走路,还特别疼。”作为家中的长女,张建芬常常在外奔波,为弟弟寻找一种名为杜冷丁的药——这种药可以止痛,但具有成瘾性,不能多用。后来,张建芬了解到,出血时可以通过输血浆缓解疼痛,就带着弟弟去输血浆。但弟弟病情还是在渐渐恶化,腿部肌肉日益萎缩。37岁那年,弟弟就去世了。
除了疾病本身的痛苦,还有病耻感。张建芬回忆,当时在村里不敢对外说家里人有血友病,“怕被歧视”。
多年来,我国血友病防治水平在不断提升,这一罕见病正在被越来越多人认识、了解。吴润晖回忆,20年前自己刚进入血友病领域时,患儿来医院时基本都坐着轮椅。“有和子涵一样大的孩子坐着轮椅来,或是在家一躺就是两年,根本没法上学。”当时很多患者都被告知“先回家,出血了再说”,治疗药物稀缺又昂贵,“即使有药,家长也用不起”。
国际研究方案显示,血友病患者若要得到良好的治疗效果,每公斤体重每年需要4000到6000单位的凝血因子。以一个体重20公斤的孩子计算,每年仅这部分的治疗费用至少需要20万元,且伴随体重的增加而增加,还要终身用药。
吴润晖医生在诊室里递给血友病患儿糖果。受访者供图
为了让血友病孩子有得治、治得起,2006年,吴润晖开始探索具有中国特色的预防治疗方案,最终在2016年,儿童血友病小剂量预防治疗的 “中国方案”正式被世界血友病联盟承认。
同时,2012年开始,各地逐步建立了血友病分级诊疗体系。通过分级诊疗体系,血友病可以在全国各地得到救治,不必集中到少数大医院。吴润晖介绍,到2024年,在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罕见病联盟的大力推动下,国内建立了150家三级血友病医疗机构。第一级是血友病综合管理中心,涉及所有血友病的诊疗,以及科技创新、方法创新,包括新药的研发、应用等;第二级是血友病诊疗中心,可以完善血友病等罕见出血疾病的诊断和治疗,一般都是省级三甲医院;最后一级是血友病治疗中心,负责血友病的治疗。如果患者病情诊断不清,可以先在上一级机构进行诊断,确诊后回到治疗中心,在当地治疗,实现血友病患者的“属地化管理、同质化诊疗”。
“这些都非常好地整合了医疗资源。有人说‘我们的罕见病人要从西藏过来’,我说血友病不需要,西藏也有血友病中心,患者在专业的血友病中心可以得到专业的医疗、医药以及医保。如果当地医生不清楚,我们有双向转诊体系,直接从网络上就可以开展诊疗指导。”
在政府和各方共同努力下,2017年版国家医保目录正式将儿童血友病预防治疗纳入医保报销范围。“现在的环境大不一样了,子涵可以得到专业的预防治疗,像普通孩子一样。还有专家一直在优化血友病治疗方式,我真的特别感谢时代的发展。”张建芬说。
刘子涵和家人与吴润晖医生(左一)等合影。受访者供图
“血友病只是我一个特点,不是我的缺陷”
刘子涵加入了血友之家的红苹果合唱团,每到寒暑假,他会和其他患有血友病的孩子及志愿者一起放声歌唱。
“在合唱团我感觉我成长了很多,因为我明白,我不是世界上唯一有血友病的孩子,我看见了其他的孩子跟我一样,但他们也能很快乐。血友病只是我一个特点,不是我的缺陷。”刘子涵说。
在红苹果合唱团参加公益活动和慈善演出时,刘子涵常常遇到很多孩子家长,有的人是刚拿到孩子确诊血友病的诊断书。作为志愿者,刘子涵会在空闲时间和这些家长聊天。
“有的家长的孩子确诊了轻型血友病,其实可以不用进行预防治疗,但他们都很焦虑甚至崩溃。”刘子涵说,“这时我会和他们分享,我是重型血友病,必须要预防治疗,不治疗会有性命危险。做了预防治疗以后,我都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甚至比正常人可能都做得好。”刘子涵说,他参加合唱团的心愿之一,也是想让这些家长们看见,“虽然我们是患了血友病的孩子,但可以和普通人一样生活”。
帮助他人的过程,让刘子涵觉得格外有意义。“未来,我想让血友病治疗变得越来越好。现在我能做的,一个是呼吁大家正确看待罕见病,让公众更了解血友病患者群体;另一个就是让这些去看病的家长能接受疾病本身。”刘子涵说,有一些谣言说得了血友病不能运动,必须一直在床上躺着。“我就通过自己的例子告诉他们,如果做好预防治疗,血友病患者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甚至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