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青年报客户端北京6月14日电(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桂杰)根据媒体今天披露,著名艺术家黄永玉因病于2023年6月13日3时43分去世。黄永玉子女公开发表声明:“我们尊重他的意愿:不举行任何告别、追悼仪式。”
黄永玉的与众不同,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没念完中学、没有经过系统美术训练,却凭着天生才情和后天努力,成为出色的木刻家、国画家、雕塑家、作家和诗人。有人说:“这个世界上因为有了黄永玉,就可能变得好玩一点……”
2006年,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有幸曾走进黄永玉在北京通州的居所——万荷堂,对他进行专访。
2018年陈履生为黄永玉95岁所作画像
在这位艺术大师的人生过往中,“苦命人”“老顽童”“湘西鬼才”“万荷堂主”“思乡游子”不仅是他人生的写照,其间更蕴含着他别样的人生观和创作理念 。
“苦命人”
黄永玉被称为“湘西鬼才”,这既是对他才智的评价,也是对他行为举止的描述。已到暮年的他有着非同一般的人生经历,有无数理由吸引人去接近他,聆听他。
1924年,黄永玉生于湖南凤凰,土家族人,受过小学和不完整的初级中学教育。因家境贫苦,12岁那年,黄永玉就外出谋生。开始在安徽、福建的山区瓷场给别人做彩绘,后来辗转到上海、台湾和香港等地。出于爱好和生计原因,年纪轻轻的他就走上了一条漫长的绘画之路,并很快以出色的木刻作品蜚声画坛。在担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前,黄永玉做过瓷场小工、小学教员、中学教员、剧团见习美术队员、报社编辑、电影编剧等工作。
1952年,黄永玉在表叔沈从文的鼓励下,从香港回到北京参加祖国建设,并于次年到中央美术学院任教。“文革”期间,他被“四人帮”指控为反动学术权威而受到批判,之后,又因为画了一幅《猫头鹰》而遭到残酷迫害,被遣送回家乡凤凰。
“文革”期间的一次磨难,令黄永玉刻骨铭心。因为一张大字报,黄永玉被关进“牛棚”,很快就挨了第一顿毒打。打他的人拿着带铁头的皮带一下一下地抽,黄永玉就一下一下地数,站着一动不动。他一共被打了224下,旁边的人看得浑身发抖。在黄永玉的观念中,别人这样打他,他当时没办法抗拒,但有权不哭不喊,哭了或喊了,那就是个孬种。在他看来,湘西人就是这样的,不能还手的时候,就要让别人看看挨打时的派头和风度。
“四人帮”倒台后,黄永玉重新回到北京。由于在中国画坛享有盛名、成绩斐然,他被推荐担任全国政协委员,并被推选为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老顽童”“湘西鬼才”
当时,嘻笑怒骂皆成文章的黄永玉在接受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采访时,手中一直端着烟斗,悠闲地吸着。他笑着要求记者和他说话时声音大一些——“请不要忘记,你现在是和一个聋子讲话。”
耳朵背,不影响黄永玉大脑的反应速度,也难挡他的“顽童”本色。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提出的“有人说现在这个时代不是出大师的时代,您怎么看?”这个问题,黄永玉头摇得像拨浪鼓:“千万不能这么说,旧社会不幸到了极点,怎么能说以前更有利于人的成才呢?!”他马上又笑说:“谁说现在没有大师,在厕所里随便都能碰上几个。”
“老顽童”是很多人给黄永玉戴的“高帽子”。对于这个称呼,黄永玉并不认可。他说:“我的这一生没有好好玩过,生活中除了受苦就是工作。吃,不喜欢;游山玩水,没有意思。工作是一件最有意思的事情。”黄永玉说,平时他身边总是放着几个小本,以便随时记下一些想法和灵感。“别人说我是‘顽童’,是因为对我的认识太表面化!”
同样,对于“鬼才”的说法,黄永玉也不太认可。他说:“说我是‘鬼才’才真是见鬼了。我初中没有念完,其间还留了5次级。一开学,我就把书卖了买肥皂和袜子,但是我把全部时间都用在了图书馆里,我在那里学我自己的。”
黄永玉曾坦然地说,他“从小就不是个喜欢读书的孩子”,但这说的是他不喜欢让人硬灌“四书五经”,并不代表他对书本深恶痛绝。事实上,他读书极多,领悟也极深。“做一个画家,一辈子要和书籍打交道,受书的教益。”
不过,外界对他“鬼才”的评价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一个初中肄业的人,却擅长版画,主攻国画。他的画构思奇特、造诣精深、风格迥异,《阿诗玛》、生肖邮票《猴》等都是传世佳作。他曾在澳大利亚、德国、意大利等地办过画展,获得过意大利“司令勋章”奖。除绘画以外,他的艺术实践涉及诸多领域:擅长文学创作,出版过《黄永玉八十》《永玉六记》《吴世茫论坛》《老婆呀,不要哭》《太阳下的风景》《一路唱回故乡》等。2003年他写的《比我老的老头》一书,在5个月内加印5次,成为当年最畅销的文艺书之一。他还搞设计,设计邮票、房子,由他取名并亲手设计的“酒鬼酒”已成为经典。
对于自己的爱好,黄永玉说:“文学在我的生活里面是排在第一的,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绘画。我一生70%的时间都花在木刻上。绘画虽然排在最后,但可以养活前面3个行当。”
“万荷堂主”
造房买房,是黄永玉的另一大爱好。没有人比他更喜欢房子了。他拥有5处住宅:凤凰两处,“夺翠楼”和“玉氏山房”;北京一处,“万荷堂”;香港一处,“山之半居”;意大利一处,“无数山楼”。
黄永玉的“万荷堂”在北京通州区徐辛庄村。在游历“万荷堂”的过程中,记者切身感觉到它就和黄永玉本人一样,随处充满奇思妙想。
“万荷堂”占地8亩,是一座仿古建筑群,亭台楼阁、回廊、照壁都按照中国传统建筑风格建造。尽管它隐藏在绿树和村落中,但是看上去依然别具一格。同那些有着精美雕梁画栋的古建筑相比,屋里的梁柱大多保持原貌,少有斧凿之功,朴实又浑然天成。据说,黄永玉在建房子的时候曾和造房子的老师傅产生过分歧。老师傅说这些木头一头粗一头细,盖起来不成样子,要把梁柱做成光溜溜的样子。黄永玉则坚持在保持木头原样的情况下进行建造,老师傅因此差点不干了。后来房子盖好后,老师傅眯着眼睛看完后说:“你真行,这么一盖还真漂亮!”
万荷堂是京城文化人聚会的场所。陈履生/供图
在万荷堂行走,让人最感兴趣的是那些随处可见的主人手书,语言幽默生动。在“万荷堂”的厨房门口,一副对联已经斑驳:“蔬菜瓜果新新鲜鲜,鸡鸭鱼肉香香喷喷”,而悬垂的沙袋上写着几行小字:“随便闯入者、偷盗者、折花果者、撞骗需索者、乱翻东西者”,旁边是一个醒目的大字:“揍!!!”画室门上贴的是:“我在集中精神画画,进门的人请先打招呼,以免吓我一跳”;画室旁的水池边写的是:“此处毛巾为我工作专用,上面沾满癣、疥、疮等各种霉菌,请勿随便乱动,以免被传染”……就连厕所的洗手池及水箱上都贴着字条,张张妙趣横生。
置身栽满树木的庭院中,看着那高大的屋宇、宽敞的回廊、花岗岩坪围起的荷花池,令人很难相信,当初黄永玉用毛笔勾勒在宣纸上的设计,只用了7个月时间就奇迹般地变成了实物。
不仅建筑格局,就连屋内的桌椅、壁炉、吊灯也全部是黄永玉一手设计出来的。可以不夸张地说,除了墙角那台主人画大画时要乘的升降机,以及那些作画工具外,屋里的每件陈设均堪称艺术品:一组组青铜吊灯是意大利宫廷式的,低矮的桌椅是宋朝款式,形式各异的坐墩则是粗树根雕成的……
此前听说在“万荷堂”前的公路边,黄永玉为方便村民们休息、聊天,专门修建了一座凉亭,名为“侃亭”。他为亭子制作了题有“侃亭”二字的匾额。但没过多久,匾额就被他的“粉丝”摘走收藏了。鉴于此,黄永玉未再在亭子上题半个字,后来“侃亭”两个大字被刻在旁边一块石头上了。
陈履生/摄
“我为什么喜欢造房子?”黄永玉吸着烟斗告诉记者,“这大概也是一种玩法。其实建筑也是艺术,房子盖成什么样,和画一幅画花费的心血一样多。”“房子的形式比画大得多,我可以容纳许多朋友到我的作品中来。”
“思乡游子”
黄永玉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他浪迹天涯却一直惦记着养育他的故乡山水和凤凰古城,惦记着家乡的吊脚楼和石板小街。他说:“我有时不免奇怪,一个人怎么会把故乡忘记呢?凭什么把它忘了呢?不怀念那些河流、那些山冈上的森林、那些透过嫩绿树叶的雾中的阳光……你是放在天上的风筝,线的另一端是牵系着心灵的故乡的一切影子。”
在黄永玉凤凰老家的木板墙上,至今有一片他4岁时留下的淡淡墨迹。几笔简单的脸谱图案,上有歪歪斜斜的几个字:“我们在家里,大家有事做。”
故乡在黄永玉的思绪里不只是记忆,还是他艺术上必不可少的想象,是不断为他提供创造力的源泉。在他的身上,湘西人的幽默、乐观、爽快、固执,早已融入血液中了。
自1979年至1988年,他差不多每年都要带外宾去凤凰,向外界极力推介凤凰,推介湘西。
2006年10月,位于湖南吉首大学的黄永玉博物馆开馆,黄永玉把他收藏的99.9%的文物“武装押运”到该馆,该馆除了收藏他的画作外,还展出6000多年前的彩陶、50多件汉代中山国的鸟造型壶、唐朝3×3米的石头房子等珍贵文物。
还记得,当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问,之所以把自己的博物馆落户湖南,是不是因为故土情深时?黄永玉好一阵都笑而不答。“总要找个可以放的地方,交给可靠的人管理。”他想了想对记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