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走了,湿漉漉的回南天悄无声息地在广东登陆。一连好几天,天都是灰蒙蒙的,那偶尔晃下的阳光,稀疏得可怜。可偏偏,这样的天是下不来雨的,就好像赌气的小女生一样,太阳不出来,她也不出来。憋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就是落不下来,水汽氤氲,倒不如大哭一场,让眼泪都坠在地上,砸在地上坑坑洼洼的,天倒也能晴了。
我在这样的天气里忽然变得无所适从。细数在外求学的日子,已经五六年没有经历过回南天了。夏虫不可语冰,那又要怎么和一个只记得故乡的夏和冬的学子,来形容那些浮于字面的春秋呢。还记得妈妈每年都会如期地告诉我,家里又变得潮湿了。而那时的我正处北京的冬末,风刮得脸上生疼。湿度表上的刻度参差,赶得上我和家的距离。
今年例外,我迟迟未离乡,不期而遇了回南天。
偷得清闲的下午,我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休憩。风是湿漉漉的,像拧不出水滴的抹布。树叶婆娑,争吵着让枝头赶紧冒出新芽,小鸟叽喳,是在投诉它羽毛上的湿气吗。
倘若这是个晴朗的春天,那此起彼伏的声音该是一曲低婉的交响乐吧,可现在,倒也不知道它们是为谁而唱了。
身后传来的吱吱呀呀的推门声,不显突兀,是外婆。就这短短的一下午,她好几次推开了阳台的门。声音从门缝轨道里挤出来,外婆颤颤巍巍地迈过门缝。她倒不是来看我的,而是来察看阳台上晒着的衣服。她身子矮,伸手只能够得着垂下的一方衣角。但只需要摸摸那衣角,她便知道衣服还没晒干。晒了好几天了,天公不肯作美,她只能失望地摇头,祈祷下一次再来看的时候,能好一点。
她摇晃着身子离开阳台,只是好像那原本寄居在衣服上的水珠,不经意地爬上了她原本就佝偻的背上。每摸一次衣服,她的背又被水珠压得更弯了一些,直到她就像鞠躬低了头似的,水珠才肯罢休。
回南天的水汽蒙在眼前,倒让东西看得也不清楚了。外婆的身影重重叠叠,我好似看到了年轻时照片里的她。那时候知青下乡,她每天便也是这样,低着头弯着腰,检查田里的庄稼。
大抵是看天吃饭、知天而作的日子不曾离去,我们在老天爷面前还是得弯着腰,还是得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服从他的意志。东升西落,春去秋来,年华和岁月默不作声。树意识不到根,任由树叶欢快地迎向天空,游子不曾参与故乡的四季,任由那季风随着洋流。
于是,那些盖在身上潮湿的被子,那些走廊里留下的脚印,还有那写在窗户水汽上的话语,都成了只在记忆里的回南天。谁敢想再过几年,这记忆是不是就只剩模糊的身影,连同那走出来的故乡,一并寻不着。
回南天的风又扬起了,跌跌撞撞像个醉汉,撞上了树枝打声呼噜,栽倒在了满是水珠的地上——打翻了一地的酒。
这雨,终于下下来了。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