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落雨的日子,远处的山在朦朦胧胧的雨雾中安然酣睡。我站在窗前,看着被风甩在玻璃上的雨,弯弯曲曲地流淌,思绪又回到了小时候的雨天……
小时候,我就喜欢下雨。
那时的日子过得很是紧张,我们家甚至连一把破伞都没有。下雨了,我和哥哥上学从不打伞,实际上也没有伞可打。每人找个装过化肥的袋子,将袋子的一个底角,顶到和另一个底角重合,便成了一个斗篷。我是很喜欢把它顶在头上遮雨的,因为我觉得像电视剧里大将军的披风,瞬间感觉整个人都高大了许多。然后,将布鞋提在手里拿着,光着脚去学校。如果路上时间充足,我还会把光脚丫子并拢,让泥巴从两只脚的缝隙中突起,踩出一座座小山,在雨中坚挺。
有一次,我“中奖了”——脚丫子踩到了一个玻璃瓶碎片上,脚心被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就这,我都没舍得穿上个布鞋,愣是提着鞋,淋着雨,流着泪……跑回了家中。奶奶急忙给我打了一盆清水,将泥巴洗净。我这才看清,伤口翻着许多小白肉疙瘩,淡红的血依然往外流。奶奶又连忙给伤口上捂了一把白面,说是止血,然后垫了一块布,再用一块布条子绕脚而缠,将一只小脚愣是包成了一个“大粽子”——这一系列处理一气呵成,俨然是一个熟练的大夫模样,这也减少了我的恐惧,虽然还在哭,但心里觉得应该不会丢掉脚了。看我哭泣不止,奶奶用她那既黑又粗糙的大手,一边擦我的眼泪,一边安抚我说:“我的娃,血止就好的了,止住好的了,看都不淌血了……”
血果然看不见了,我也就不害怕了,自然也就感觉不到疼了。现在想来好心酸,一把面,又裹上包一样的布,血能出来吗?我知道,这也是奶奶能做到的极限了。记得第二天,脚底热乎乎地疼,过几天又是痒痒的难受,在家里一连待了一个星期多,竟然好了。
就这样,我还是喜欢下雨,还是舍不得穿鞋。雨越多我的鞋反而越新。
那时候村子里都是两坡水的瓦房,每每下雨,顺瓦沟流下来的雨水,就像给房子的前后挂上了两道帘子。站在门口的屋檐下,我像戴着古代皇帝那有帘珠遮面的帽子,在缝隙里看院子里浮起的旋旋转转的水泡,仿佛都是我的千军万马。又好像西游记里孙悟空的水帘洞口,而我总是里面的主角。这也算是我爱下雨的原因之一吧。
我和爷爷奶奶住的三间偏房,是爷爷年轻的时候盖的,每当下雨就会漏水。奶奶就找来些盆盆罐罐接水,漏点多的时候,甚至都用上了碗。我和那些盆盆睡一个炕,它们占漏水的地方,我占不漏水的角落。爷爷瘫坐在炕沿边,若有所思地抽着他的老旱烟,宣泄着对雨水的不满。奶奶则靠坐在煤油灯盏跟前,边缝缝补补,边埋怨:“前些天,雨罢了,不是收拾了吗?咋越漏得多了。”爷爷头也没转,抽了一口烟说:“时间长了,瓦都朽了,有太阳了要多换些呢。”说着把快满的小盆里的水,倒到了大盆子里。
我也没闲着,学着从别人家电视里看的巫师发功——中拇指指向那个盆子,就让那个盆子从房顶落水……玩得不亦乐乎。
那时候的雨,一下就是数十天,忽大忽小,连绵不断……
爷爷是不喜欢下雨的,那样他精心喂养的老黄牛就没有青草吃了,也不能拉出去晒太阳。牛的吃喝拉撒又在同一个小小空间里,不出几日,毛色原本光滑油亮的牛身上便沾满了牛粪,似乎还瘦了。爷爷一辈子种庄稼,对牛有着特殊的情感,每当看到牛这般光景,爷爷总是很心疼地摇头、叹气,一会儿刮刮牛身上的粪,一会到门外看看欻欻欻的雨……也有很少的时候,爷爷看着下雨很是高兴,跟奶奶说也好像只跟自己说:“这雨好,多下几天……都快趴地里了……”我也不清楚,同样的雨,爷爷咋就有时候高兴,有时候不高兴呢?
奶奶也不爱下雨,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喜欢。她总是担心火炕里没有干草烧炕,火炉里烧的硬柴被雨淋湿了,新割来的柴草,因为没有太阳无法晒干……似乎火炕和炉子才是她的全部。
古诗词里的春雨“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夏雨“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压轻雷殷地声”,秋雨“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雨还是那个雨,不同的人,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心情。而今,我对于雨,是歌是泣?没有了泥泞路,少见了坡瓦房,失去了爷爷奶奶的呵护,这一切都像一场昨日落幕的电影,那么近,又那么远。
还好,至少有雨。每到下雨时,我都想要到雨中不打伞地走走。只有自己知道,我淋的不是雨,而是我逝去的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