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朋友孔武仲写了一首《子瞻画枯木》,生动描绘了苏轼画枯木时的情景。他说,当此时也,恍若西风凛凛,尘沙飞扬,寒云行空……只见他枯笔淡墨,任意挥洒,苍茫浑厚的气象如龙蛇幻化。再略微点缀几笔,一幅枯木图就宛然纸上了。枯木中空的孔洞里,夜晚藏着木魅。树顶的枝丫间,到春天也不会开花。
朝露一样短暂,人生百年匆匆。昔人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人应当悠然坐观生死之境。
日本学者四方田犬彦在《摩灭之赋》中写道:“沧桑是美,凋敝是美,破灭也是美。”苏轼笔下的枯木,就具有这样的摩灭之美。他从庄子的“枯稿”之意中取像。庄子说:“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无论是枯木、散木还是不材之木,也都是苏轼的自嘲。但盘曲的树干、瘦硬的枝杈,都投射着生命的顽强。那是在山石压制、风霜侵袭之下,一次次的顺应和对抗之中,逐渐塑造的生命形态。它舍弃了肉,保留着骨,在无常的变幻中,留住最终的永恒。
枯木则定格了生命中不寻常的经历,以奇崛的造型、峭拔的气概,定义着生的价值、生的光荣。
苏轼被贬到海南的时候,有一天背着大酒瓢在田间边走边唱,路上碰到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婆婆,老婆婆对他大声说道:“学士您昔日的富贵,如同一场春梦!”从此,大家都叫这个老婆婆“春梦婆”。苏轼也曾写道:“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枯木和石头组成的形象像只蜗牛,或者也有这个寓意吧?
苏轼还曾把无常的人生,比作不计东西的鸿雁,偶然栖迟在雪泥上,留下些指爪印迹。他自叹“我今漂泊等鸿雁,江南江北无常栖”。他64年的人生之旅,被后人用“8341”来总结。“8”是“八州太守”,即先后任密州、徐州、湖州、登州、杭州、颍州、扬州、定州太守;“3”是“三部尚书”,担任过吏部、兵部、礼部尚书;“4”是“四处贬谪”,先后被贬到黄州、汝州、惠州、儋州;“1”是曾任“翰林学士知制诰”。他从政40年,在地方33年,在朝廷7年。他经历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在位28年,被贬12年。仁宗时,他以过人的才华崭露头角;英宗时,皇帝想越级提拔他,宰相韩琦说这样的人才要好好磨砺,让他一步一步来;神宗时,新党上台,苏轼在“乌台诗案”中险些丧命;哲宗朝前期起用旧党人物,他重新得到重用。哲宗亲政后,苏轼被一贬再贬,发送到天涯海角的海南岛;徽宗继位,他才得到赦免,却在归程中死于常州。这一路过山车一样的人生,换一个心理承受能力差的,早就被玩残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年(1101年),苏轼看到李公麟给他画的像,感慨地写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回顾平生,他把自己的功业,没有安放在他当翰林学士、当各部尚书的首都开封,没有安放在他当过一把手、创下诸多善政的杭州、徐州,而是放在他被流放贬谪、历尽艰辛的黄州惠州儋州。这,也就像不画春树,只绘枯木一样。
特邀编辑:董学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