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后文学 | 在纸上开满葵花（小说）

　　“爸，我要当画家！”

　　“什么是画家？”父亲的脸上布满皱纹，皲裂的手正敲打着葵花，一些葵花籽掉落下来。

　　“在纸上画画，能把画卖出去挣到钱的，就是画家。”

　　父亲换了一个葵花，接着用木棍敲打着：“这画能当饭吃？有人会买吗？”

　　“画不能当饭吃，但能欣赏它。”东旭接着说，“好的画作肯定会有人买的。”

　　“村里的人是绝对不会花钱买这东西的。”说完，父亲起身拿来尿素袋，东旭撑着袋口，父亲收了一簸箕的葵花籽倒进尿素袋里。五十斤的尿素袋装满了，父亲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吸了一口烟，脸上的皱纹舒缓了一些。

　　“学画画一年得花多少钱？”父亲问道。

　　东旭慢吞吞地说：“如果去当艺术生，一年的学费最少得3万元……”

　　父亲没有接话，几口将烟吸完，烟头扔到地上，然后用鞋踩灭了。父亲扛起尿素袋，走进了仓子。父亲从仓子里走出来的时候，直了直腰板：“你真想学画画吗？”

　　“想。”东旭回答得很干脆，但马上又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情况，又说，“但一年要花很多钱……”

　　“钱的事你不用管，你只管好好学习就行。”父亲觉得嗓子有些干，“去给我舀一碗凉水。”

　　父亲从东旭的手里把碗接过来，一饮而尽。父亲擦了擦嘴角，说：“干啥都比种葵花强。去学吧，学出个样来，给村里人看看。”东旭眼角湿润。

　　东旭从小就喜欢画画，是母亲教他的。母亲的手巧，会画画，还会剪纸。母亲画的小燕子就跟真的一样，小时的东旭很怕小燕子从纸上飞走。

　　东旭把母亲的画拿给同学们看，一个女同学喜欢得不得了，花五毛钱买下了这幅画。东旭用这五毛钱买了一袋辣条，心想：“原来画是可以换来钱的。”

　　母亲后来就没精力画画了，因为母亲病了。母亲离世那年，东旭11岁。东旭看着夜空中的星想：“妈，您真变成天上的一颗星了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您呢？妈，我好想您……”

　　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东旭翻找到了一个白纸本，里面有母亲画的画。母亲的画里，小东旭在花丛里奔跑、一家三口漫步在小树林里、母亲抱着熟睡的小东旭。翻着翻着，东旭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妈，您到画里去了。”东旭哽咽地说。

　　母亲走后，父亲便一个人照顾东旭长大。家里有很多油彩笔，东旭喜欢画画，画天上的星，画心里的母亲，也画花花草草。

　　一眨眼，东旭的中学生活就画上了句号。他想去学美术专业，但学费比较贵。父亲一年靠种葵花是挣不了多少钱的，这东旭是知道的。但东旭对画画的热爱，父亲也是知道的。

　　“爸，我上大学一定好好学，然后周末我就去兼职挣钱。”夜里，东旭躺在炕头，父亲躺在炕沿儿。

　　“你只管好好学习，剩下的，有爸呢。”

　　儿子上大学去了。上学那天，下起了毛毛雨。父亲将东旭送上了客车。父亲的心突然空落落的，但他知道，儿子是奔更好的前程去了。

　　回家的路上，村里人问：“你儿子大学学的啥？”

　　“画画。”

　　“学这有啥用？毕业都找不到工作。”那人又说，“这四年学费算下来，得10多万吧！”

　　另一个人说：“这就是败家子啊，一点也不为他老子考虑考虑。”

　　父亲听了这话，狠狠地瞥了他们一眼，说：“别乱嚼舌根，你们的孩子，还不一定能考上大学呢！”

　　十里八乡有名的媒婆顾二嫂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兄弟你别生气，他们嘴臭，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父亲的眼神缓和了些。顾二嫂又说：“这么些年，你费心费力地把东旭拉扯大了，现在他也去上大学了。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了。”

　　父亲明白顾二嫂这话里的意思，父亲笑着摆了摆手，说：“嫂子，我老了，没那份心了。我现在就活我儿子。”

　　“你不能跟你儿子一辈子，你得有个伴儿。”顾二嫂又说，“就算你家那口子泉下有知，也会同意的。”

　　父亲愣了愣，说：“心里装不下别的人了。一个人过惯了，多个人怪不适应的。嫂子，我得回家喂猪了。”

　　父亲一边喂猪一边想：“还是得多寻思点挣钱的路子，东旭上大学需要钱，吃穿也要钱，再苦不能苦了孩子。”

　　吃午饭的时候，村主任来了。父亲急忙拿出酒杯，跟村主任喝了起来。村主任说：“我儿子在镇里包了份工程，我觉得你合适去，一天能挣150块钱。就是活儿累，不知道你能不能受得了？”

　　父亲将酒一饮而尽，笑着说：“咱就是劳动命，有啥活是干不了的呢？明天我就去。”父亲跟村主任把这事说定了。

　　父亲更累了。还好工期不是在秋收时候。工期结束父亲正好回家收葵花。这一年，父亲挣了不少钱，人也瘦了很多，头上的白发是藏不住了。

　　父亲常给东旭打钱，然后电话里叮咛：“不用太省着花，有些钱该花你得花。”这么多次的电话里，父亲一次也没问东旭的学习情况，因为他知道东旭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在大学期间，东旭受到专业指导，画画技术有了很大的提升，他的画作也经常被老师在班里公开表扬。大三那年，他的一幅画作获得了一项美术比赛一等奖，奖金有5万元。

　　钱打到银行卡里的时候，东旭激动极了，他跟老师请了一周假。他给父亲买了新衣服，又买了很多熟食。父亲去村口接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村子里转了一圈。

　　“爸，大包小包拿着，还是快点回家吧。”东旭拎着东西说道。

　　父亲就像没听见一样，美滋滋地接着走。路上，遇到人问：“东旭回来啦。”

　　“回来了，回来了，你看看给我买的衣服。”父亲又说，“孩子的画获奖了，给了5万块钱奖金。”

　　村里人便竖起大拇指，说：“东旭有出息了！”

　　这天夜里，东旭和父亲都喝多了，东旭喝多了就吐，父亲喝多了就哭。吐够了也就不那么难受了，哭够了也就不那么疲惫了。

　　“东旭，你那张获奖的画，给我看看。”父亲忽然想起了这事。

　　“画作已经被美术馆收藏了，不过我用手机拍了下来。”东旭急忙拿出手机，翻到相册递给父亲。

　　父亲看了良久，说：“葵花画得不错。”父亲想不出更好的赞美的话了。

　　这幅《在纸上开满葵花》的画，画里有一大片长势良好的葵花，有弯了腰的父亲，天上有微笑的母亲和几只喜鹊。葵花向阳而生，父亲望着葵花，母亲俯视着辛劳的父亲。

　　一夜安眠，东旭和父亲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月光轻柔，夜色静谧。偶尔有风，吹动了地里的葵花，那画作里的葵花也会在纸上被风吹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