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找一棵代表中国的树,我选桑树。
如果要找一个代表中国的虫子,我选蚕虫。
蚕吃青青桑叶,吐出白白蚕丝。一个叫嫘的西陵女子头一个发现了这个奇妙的情景。她养蚕抽丝,成为人族最伟大的事迹之一,开启人族的新时代,我称之为嫘时代。人与桑蚕一起成长。桑蚕改变了人的某些特征。
那洁白绵长的蚕丝,从蚕神嫘祖手中一诞生,美丽与华贵就与中国人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因为蚕丝,因为丝绸,人族高贵起来,柔软起来,交流起来,战斗起来,和谐起来。因为丝绸,人们拥有梦想跟远方。
“古时候的天地还在,古时候的日月还在,古时候的山河还在,古时候的人现在不在了。”
时间吞噬一切。真相被一代接一代的死亡带走。嫘祖事迹若隐若现,已成云烟。文献上对嫘祖的简略记载,与她的伟大贡献极不匹配。但我相信,真相在被死亡跟时间带走的同时,也随着新生命的诞生而延续。那些遗失的嫘祖消息,时刻通过最细微的毛细血管流传在天地之间,并在时空的褶皱里遗存。
黄帝开创中国、文明中国、改变中国的宏大历史叙事中,携带着元妃嫘祖的气息。黄帝开天辟地、惊天动地的伟大故事中,保留着嫘祖的指纹。一切即将发生。黄帝及嫘祖共同选择的生活,是对文明走向的最初判断跟选择。命名世界,建立秩序,中华民族开始走出暗黑时代。我们今天的日常,是从黄帝嫘祖那里开始的。
关于嫘祖的故里,存在十余种说法:河南的西平、开封、荥阳;湖北的宜昌、远安、黄冈、浠水;四川的盐亭、茂县、乐山;还有山西的夏县、山东的费县和浙江的杭州等。如此多的地方都以嫘祖故里为荣光,可见嫘祖的影响深入人心。我们每个人都是嫘祖的孩子啊。
《水经注》记载:“西陵平夷,故曰西平。”上帝把我生在嫘祖生活的土地上,让我在西陵的风土人情中生活近二十年。我从小就听妈妈说过嫘母的故事,我好奇地看着妈妈养蚕抽丝织布,我枕着妈妈给我做的蚕砂枕头进入梦乡。
当我年过半百之后,忽然觉得我应该写写嫘祖,才无愧于嫘祖的子孙。我在桑蚕大地上寻找嫘祖。遥远的嫘祖,像亲娘一样牵起了我的小手。
万物有灵。一个鸿蒙世界存在于桑蚕之中。今天的每一棵桑树、每一只蚕都携带着从创世之初以来的全部信息。
桑蚕生长,文字生长。从嫘祖和桑蚕开始,我与古老汉字进行对话。我往记忆的深处走,一点一滴地收拾、修补并且恢复那些被遗忘的记忆碎片、灵魂碎片。嫘祖时代的声音、气息、风俗跟景物扑面而来。我写不出黄帝的创世史诗、写不出人族寓言,那么我能否写出祖先的日常、肉身的记忆?能否走进文明的源头跟初始?走进黄帝建立的秩序中?
“反者道之动”。从最开始的地方最简单的地方写,写出世界最初的样子,事情最初的样子,祖先最初的样子,没有受到儒佛道影响的样子。写出原始的样子,传达出祖辈的价值观。
我看见,嫘祖跟他的丈夫黄帝身上洋溢出来的那种高贵的单纯,简单的丰富,静穆的伟大,与生俱来的忧伤……
伟大的黄帝,伟大的嫘祖,伟大的仓颉,伟大的祖先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
笔写造化,桑蚕有功。丢失的历史,涌现出来。
我庆幸自己对嫘祖的书写,使我聆听跟接触到伟大。
写出《嫘祖典》一稿后,我竟然好意思拿着粗糙的稿子请学者、编辑家、鲁奖得主穆涛老师批评,穆老师一字一句看了(估计是皱着眉头,烦得够呛),写了三页笔记,对小说的结构提出意见,引导我关注黄帝嫘祖建构的文明秩序。小说家、鲁奖获得者弋舟放下正在创作的长篇,与我共同讨论,他说:我们的日常是从黄帝嫘祖那里过来的,连黄帝跟嫘祖的争吵,也不仅仅是夫妻的矛盾,是对文明走向的选择跟判断。他怕我修改时有畏难情绪,还含蓄地说:一部作品,最幸福的阶段是修改阶段。
最后的修改是在老家西平进行的。改完最后一个字,抬起头,我看见嫘祖慈祥的笑,跟亲娘一样。
写《嫘祖典》时我感叹,“春蚕制茧亦可怜”“春蚕制茧最堪哀”,皆是“不通”。不会作茧的蚕,是没有完成自己的蚕。蚕的生命过程就是春蚕吐丝,就是作茧自缚,就是化蛹为蛾。无喜无悲,自自然然。只有作茧自缚,才能完成自己。只有化蛹为蛾,才能升华自己。这是我们应该从蚕身上学到的美德。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蚕蛹化蝶、嫘祖抽丝之后,天地间令人激动的事物已经不多。
好在,我们走在大路上,穿着“蚕神”嫘祖留下来的丝绸,并有“行神”嫘祖的佑护,我们安然无恙……
胡松涛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