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国家公园》解说词中写道:“……我们就好像进入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世界。我们跨越了界限,忽然间,我们不再是自然界的主人,而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在这种感觉下,我们好像回到了家。无论我们来自何处,好像这里才是我们的出生地。”
这样的说话方式,容易在现代人心里引发共鸣。我们在水泥建筑里生活了太久,我们忘记了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花了大力气去改造自然,我们身边的自然几乎成了人造景观,我们在自然界里好像是主人,却失去了与它的相互呼应。
在散文集《林中水滴》里,我读到俄国作家普里什文一个很好的观念。他写道:“人的身上有大自然的全部因素。只要人愿意,便可以与身外存在的一切互相呼应。”
这种呼应,简单来说,就是把自然中的万事万物看成有情感有思维,与我们在生命的层次上沟通。比如一根柳枝躺在车辙里,不只一天忍受车轮的重压却还活着,它长出白絮让风吹走,带它的种子去播种。像普里什文那样的作家看到了,可能会有一些感动,好像它是有情感和思维的,不肯屈服于厄运的打击。
看起来,只要作家们愿意,就容易感受到万事万物的思维和情感。
但是普里什文又说,写出不熟悉的大自然中你的心灵,或者写出你心灵中不熟悉的大自然,“这是很不容易的。一个人难得找到心灵同大自然的一致,再将它转到艺术中去。”
阅读他的《林中水滴》,我觉得他表现出来的精彩之处,仍然是一般的托物言志、写景寓情、情景交融,只有个别段落写得深入,写出了代入感。
代入感的文字,比如这样一段,“看面前这块岩石上,无数的缝隙像泪壶一样渗着水,形成大颗大颗的水滴,仿佛这岩石永远在哭泣。我分明知道,这不是人,而是石头,石头是没有感情的,然而我是这样一个人,我有一腔热血,只要亲眼见到石头像人一样哭泣,我也不能不同情。我又躺在岩石上,我自己的心在跳动,却觉得岩石在心跳……”
如果我说普里什文的这块岩石写活了,是说它有了生命,让读者可以感受到的生命。
那么,现在我们可以说出怎样把万事万物写活了的第一个层次,按照普里什文的观念就是,作家与身外存在的一切互相呼应并不难,难的是找到心灵同大自然的一致,再用深入、可感的文字,转到你的散文里。
再往上走,第二个层次是什么?
我们要寻找一位描述万事万物更为出色的作家,看看他/她的作品是怎样表现的,或者看看他/她的写作方法和观念,从中找出能启发我们的东西。
理由是明显的,你看得出来。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的各种写作课,对我们有益的部分,恰好不是学者费尽心血编写的教材中的理论,而是其中用得恰当的范例。换句话说,你想写作,杰出的作家作品才是最好的老师。
如果知道深入阅读的方法,如果有悟性地读过几千部(篇)作品,哪怕只有少部分是优秀的,你也会学到足够的写作方法了,不用听任何写作老师的指导。
比如,我们要阅读的是约翰·缪尔《夏日走过山间》。
“我今天遇到一种新的针叶树——北美翠柏,这种柏树身形高大,带着暖意的黄绿色叶子和北美香柏一样呈扁羽状,树干呈黄棕色。树干上没有枝丫,当阳光洒在树干上时,看上去就像闪闪发光的立柱,气势非凡……暴风雨来临时,如果能躲在这样一棵高贵、舒适又迷人的老树下,一定很幸福。它们的宽阔枝条就像一顶帐篷;用它的枯枝燃起篝火,清淡的香气随着火焰飘散;此外,它们还会在头顶高唱狂风的乐章。”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前面说的普里什文,因为大学里读的是农艺学,毕业后当的是农艺师,然后才成为作家,所以他比其他作家更愿意到自然界里走一走,更愿意描述他看到的自然。
但是,在用文字探索自然方面,缪尔更为专业,甚至具有各门学科的顶级配置——地质学家、植物学家、博物学家、探险家、作家这些身份,让他对自然界万事万物的认识与感受程度,实实在在与众不同。也许还可以给他加上一个身份:自然事物的鉴赏家。
从上面说的这些角度,缪尔看到了这世界上还有比人类更伟大的事物,看到了生命的盛会、精神的盛会、自然界里万事万物的盛会。
就像他写的那样:“我们现在身处山脉之中,山脉也在我们心中,热情已被点燃。它充满了我的每个毛孔和细胞,让我的每根神经都在颤抖。我们的躯体似乎变得透明被自然的美占据。没有老幼之别,没有疾病、健康之分,我们都会不朽。”这段话很简洁,容易记住,是从上面说的纪录片解说词里摘出来的,原文在《夏日走过山间》里更长一些。
面容憔悴的长须登山者缪尔,鞋底上总是扎满了草丛的尖刺的缪尔,不是那种偶尔去自然中寻找灵感的作家。他觉得写作好像冰川的一生是趟永恒的苦旅,而在科学探索和文学写作中发现另外的事物,就是他的命运。
这样看来,怎样把万事万物写活了的第二个层次,是像缪尔那样,融入进去,真正读懂它们,对所写的事物有专业或近于专业的理解,并为它们专注、虔诚、超脱、狂喜。
还有更高的层次吗?
当然有。
我们再来看一篇作品,黑塞的《树木》。
“……当它被锯倒后,赤裸裸的致命伤口曝晒于阳光之下,从那墓碑般的残干的横切面上,人们可以读到它完整的历史。在年轮和各种畸形上,忠实地记录了所有的争斗,所有的苦痛,所有的疾病,所有的幸福与繁荣,瘦削的年头,茂盛的岁月,经受过的打击,挺过去的风暴。树木是圣物。谁能同它们交谈,谁能倾听它们的语言,谁就获悉真理。”
他的作品,一方面具有高度的创意和深刻的洞见,一方面象征崇高的人道理想和高尚的风格,这是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理由。这也体现在他对万事万物,包括对一棵树的描述,也加入了自己生命里程中的感受,比如,他不得不离开家,一站一站地流浪,总是回不去故乡。
“……你害怕,因为你走的路引你离开了母亲和家乡。但是,每一步、每一日,都引你重新向母亲走去。家乡不是在这里或者那里。家乡在你心中,或者说,无处是家乡。当我倾听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的树木时,对流浪的眷念撕着我的心。你如果静静地、久久地倾听,对流浪的眷念也会显示出它的核心和含义,它不是从表面上看去那样,是一种要逃离痛苦的愿望。它是对家乡的思念,对母亲、对新的生活的譬喻的思念。它领你回家。每条道路都是回家的路,每一步都是诞生,每一步都是死亡,每一个安息之地,其实就是母亲。”
黑塞总是把自我敞开,然后和外界融为一体。这离不开他受到的东方文化的影响,比如像老子庄子那样,把自身与自然合而为一。就像在梦里,是自己化身为一棵树,还是一棵树化身为自己?黑塞一生都可能是一个爱做梦的、没长大的孩子。他在很多问题上有着敏感和可怕的洞察力,但在描述的时候充满了浪漫情怀。
怎样把万事万物写活了的第三个层次,是像黑塞那样,把自我完全敞开,和外界融为一体,与自然合而为一,于是形成一种高尚的风格。于是,你描述自然的万事万物,就是在描述自己。
特邀编辑:董学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