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丁文苑|期盼春天（散文）

　　记忆里，那个冬天格外寒冷而漫长。

　　十多年前，我在一座小城的医院实习，冬天到来后，我们转入呼吸内科。呼吸内科在一栋低矮老旧的楼房里，楼房四周多树，遮天蔽地，终日难见阳光。楼内幽暗而阴冷，尽管门窗紧闭，屋里依然冷飕飕的寒气逼人。

　　呼吸内科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医生，医院照顾这个科室，特为他们配置了一个火盆，火盆里炭火终日不熄，将办公室烘烤得暖意融融。我们宿舍里冷得像冰窖，晚上我总是抱一本书去呼吸内科办公室，坐在火盆边，一边烤火一边看书或翻阅病历，直到深夜。每当夜深人静，屋外北风怒号，一股股风穿越树林，发出凄厉而悠长的呼啸。一个人静听风声，想起天地间饱经风霜的苍生，不由得心生悲悯。

　　呼吸内科的病人也多是上了年纪的人，那几天太冷，老年人受不了病房里的阴冷，大多数出院了，只有一些身患严重肺气肿、肺心病的病人，离不开氧气和药物，才不得不留在病房里。人去屋空，寒冬时的呼吸内科显得冷冷清清，一个个病房都空荡荡的，难见几个人影，楼内的阴冷，因空洞与寂静而陡增。尤其到了夜里，病房里和走廊上光线昏暗，整栋楼人声寂寂，暗影重重，更感觉寒气逼人。

　　这里的住院病人大多是乡下人，其中有一位大娘患了肺气肿，天一冷就气紧，呼吸困难，冬天是她最受煎熬的季节。前些日子寒潮来袭，气温骤降，大娘便受不住了，喘不过气来，几乎快憋死过去，十分痛苦，家人只好把她送进医院。大娘其实并不愿来住院，怕花这些钱，可是若不治疗，她就会活活憋死。

　　这些天，大娘所在的病房病人几乎快走空了，只剩下大娘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个幽暗的角落。大娘不能平躺，只能取半卧位，一平躺就喘不过气。她的胸因肺气肿而呈桶状胸，加上厚厚的衣服，整个人显得很臃肿。她终日半卧床上，一动不动，一动就呼吸困难。她的脸庞晦暗而浮肿，犹如冬天厚实的阴云堆积在她脸上，看了让人难受又无限同情。尽管如此，老人那双痛苦而迷茫的眼睛，那副愁苦而阴郁的表情，依然流露出对春天的期盼。她的眼睛经常久久凝视紧闭的窗户，我能读懂她定定的目光，里边充满了对春天的神往。过了冬天，随着天气一天天变暖，大娘的病就会慢慢好转。她备受疾病折磨，期盼寒冷的冬天快快过去，温暖的春天早日来临。

　　一到夜里，北风趁着夜幕降临更加肆虐，它在黑魆魆的夜色里嚎叫施威，呼啸着刮过病房楼外。楼内显得更空更冷，大娘瑟缩在幽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一动寒冷就会钻进她的骨髓里。尽管她身上盖着三层厚厚的被子，依然无法驱走寒冷，疾病加上年老体衰，使她失去了抵御寒冷的能力。病房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屋梁下白炽灯泡发出一圈昏黄的光，朦胧照着一张张空病床。一股股风撞击暗沉沉的玻璃窗，从窗缝发出凄厉的尖叫，好像厉鬼恶魔要撞破窗子，将病房里衰弱的老人掳去。

　　大娘最主要的症状是气喘，最大的痛苦是呼吸困难，医生给她用药和吸氧，吸氧能缓解呼吸困难，是较好的对症治疗手段。但吸氧需要花钱，大娘舍不得，吸一会氧等呼吸好转了，她就立即按床头的传呼器，呼叫护士关掉氧气，一会难受了，又呼叫护士打开氧气，护士为此三番五次往她病房里跑，颇为厌烦，脸色越来越难看。我知道后，一听见传呼器响就跑去病房，帮大娘把氧气瓶打开或关上。我还帮大娘打饭、打开水，在端茶递水、嘘寒问暖的过程中，大娘和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大娘身子一动就气喘，说话也吃力，甚至笑一笑都艰难，所以她总是沉默不语，但一看见我来到病房，她黯淡的目光就变得更明亮，流露出欣喜之情。有时我会在阴冷的病房里坐一会儿，陪一陪这位孤独的老人，我能感受到老人的孤独与寂寞，不忍心转身离开。老人的亲属要到很晚才会来医院，他们看上去也沉默寡言，也许是忙于生计，无暇顾及老人。整个白天和大半个晚上，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大娘一个人，疾病、寒冷、年老体衰加上孤独与寂寞，这样的日子对老人来说是多么漫长！

　　半夜，下雪了。开始，下的是雪籽，天地之间，一片沙沙作响。后来，清脆的沙沙声变成了轻柔的簌簌声，穿透无垠的夜色，萦绕耳鼓，轻叩心扉。我从病房楼回宿舍，走到外面，抬头一看，不由得一阵惊喜：呀！漫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轻飘曼舞。回到宿舍，拥被躺在床上，听着轻柔的落雪声，感到温暖舒适，久久没有入睡。雪夜，我的内心变得格外沉静，但在沉静的内心，又涌起丝丝缕缕的激动：下雪了，雪后必是一个大好晴天，天气会一天天变暖，春天就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正当青春年少的我，健康而有活力，寒冷威胁不到我的生命。但我依然和备受疾病折磨的大娘一样，和天地间正饱经风寒的苍生一样，热切地期盼着春天。我期盼听见春天的足音，在耳畔跫跫响起。我期盼春暖花开的日子，早日来到我们身边。我期盼那些缠绵病榻受到寒冷与疾病威胁的老人，快快好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来了。迫不及待拉开屋门，放眼望去，天地之间，一片琼堆玉砌、银装素裹。雪地尚无人迹，我踏着纤尘不染的雪地，往病房楼去，手里捧着一个晶莹洁白的雪团。我要把手中的雪团拿给大娘看，我要及早告诉她下雪啦，这是春天寄来的雪白信笺，向人间传递了春天到来的喜讯儿。

　　大娘看见雪，晦暗而浮肿的脸上也流露出欢喜，她的目光投向窗子，在窗外耀眼雪光的映射下，眼眸比往日更明亮。遗憾的是，大娘究竟没有走过那个冬天，积雪尚未融化，天空尚未放晴，老人就悄然地离开了人世。

　　而老人期盼的春天，已在不远的地方迈开脚步，向我们款款地走来。

　　大雪过后，温暖的春天，已经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