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雨

　　来年秋风起时，别忘了回来。

　　那年的秋天似乎来得特别迟，仿佛爱漂亮的姑娘，小心翼翼地提起裙边，姗姗来迟。9岁这年的中秋，我回到了许久没来的故乡。

　　此时正是黄昏，奶奶坐在一把年代久远的藤椅上，慢慢地摇啊摇，一只苍老而干枯的手抚摸着我的头，那手上的骨与血管像弯弯曲曲的葡萄枝，看起来饱经沧桑。奶奶如同看艺术品一般端详着我，笑容温柔而清浅，有种透过几十年光阴看到未来的错觉。我眯着眼，慢慢享受此刻的宁静，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钻进我的鼻子里，我猛地想起，院子里那棵桂花树，大约开花了吧？于是急忙跑去后院瞧一瞧。

　　桂花树很老很老了，听妈妈说，在奶奶出嫁时便栽在这里，虽然只有孤零零的一棵，到开花时倒也特别起劲。这时就算是我这样一个不懂得欣赏的小孩，也不禁觉得刚学过的那句诗果真没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树上藏着一簇簇金黄而明亮的桂花，被层层绿叶遮挡却仍能窥见几分美貌，暗香浮动，在秋风中轻轻摇曳着，夕阳给桂花树镀了一层金边，使树柔和起来了——就像是一个和蔼的老妇人。

　　我被这幽幽的香气所围绕，就要打出一个喷嚏来，突然发现奶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旁，喃喃自语：“好久没打桂花茶咯……”年幼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冒出一句：“奶奶，我想看您打桂花！还有，桂花酥可好吃了，为什么您这两年都不给我做了呢？”奶奶一愣，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银白色的碎发在风中飘舞，然后她笑了笑，声音竟有些快活：“好啊，奶奶现在就打桂花去！”我疑惑又兴奋地抬起头，看见奶奶的笑容明亮而欢喜，额头的皱纹都挤成了一朵菊花。

　　她有些不利索地走向杂物间去取竿子与布，步伐缓慢，我靠在离院子远一些的一个树墩上，想在这里看奶奶打桂花，忽然我听见父亲的声音：“还去打桂花？歇歇吧，您那条腿不要走动太多了……”“别瞎说，我身子骨硬朗得很，我的小孙女都多久没吃桂花酥了，就是你不让我动！”奶奶坚定而又有些埋怨地说着，父亲自是知道她倔强的脾气——一旦认定某些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于是争执声渐渐小了下来，父亲妥协了。

　　我看见奶奶拿着长长的竿子与一块布走过来了，因着很久没看见打桂花，我有些激动。奶奶颤颤巍巍地走到树下，把那块用来接桂花的大布细心地铺好，掖了掖边角，然后呼了一口气，起身拿起竿子，吃力地踮起脚，伸直手臂用竿子娴熟地打下一簇簇桂花。

　　奶奶的动作还和小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我却觉着有些变了，是什么呢？是踉踉跄跄的步伐，还是略显笨拙的双手，是不再灵活的动作与咬牙时流的汗，还是那银发似乎又刺眼了些？我才发现，原来岁月不是偷走奶奶时间的小偷，我才是。

　　她就这样老了，在年复一年给我做年夜饭，打桂花，煮姜茶的时间中，变老了，她用迟缓的动作，一下又一下地打着桂花，也一下又一下地打着我的心。“哗啦哗啦”地，几百朵，或许还要多，那么多的桂花，纷纷扬扬落下，明晃晃地刺着眼睛，像是一场大雨，倾盆而下，而雨中那个小小的穿着碎花衫的身影，时而被淹没，时而清晰，仿佛就在眼前。

　　天边的云霞五光十色，灿烂辉煌，像一幅油画，归家的鸟儿发出悠长的鸣叫，划破天际，远方各家炊烟袅袅升起，这样好的风景，却叫人流泪。

　　秋风起，奶奶回过头，鬓角已被汗水沾湿，她手里捧着星星似的桂花，就像一个幼童一般笑得明媚而张扬，眼里亮晶晶的，如同深谷中绽放的山茶花，这一幕深深烙印在我心底，变成永不磨灭的记忆，桂花雨停了，而我心中的那场雨从未停过，而我再也没能从那场桂花雨中走出来。

　　奶奶说:“每年秋风起时，记得要回来，奶奶还给你做桂花酥。”

　　“好呀，一定会。”我与奶奶拉钩。

　　今年我13岁，奶奶已离开了人世，再次回到故乡，是参加奶奶的葬礼，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又开了，密密麻麻挂了一树，也落了一地。秋风起，“我回来了，奶奶，您怎么不遵守约定呢，我还想吃您做的桂花酥啊……”我在心中呐喊，在晶莹的泪光中，我仿佛又看见那场桂花雨中小小的身影，只是此刻花还开，却再无打花人。

　　后来某天从亲戚家收到一盒桂花酥，我身旁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天真地问他的母亲——“那桂花酥肯定很好吃，不然姐姐怎么会没有吃就红了眼呢？”

　　（指导老师：黄梅娟）

　　南宁市第四十四中学2008班 蒋佳怡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