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北大学秦皇岛分校学生 段佳雪 (22岁)
宋宝颖/制图
一
霜草苍苍,黄土茫茫,村头南北,一路东西,行人绝。一眼望去,唯有月明荞麦和如雪梨花,大片层层叠叠的梯田卧在山冈,抬头北望,雁字回时,孤自离群,渐行渐远渐无痕。
列车已经停在这一站十分钟了。
战嘉月坐立不安。
毕竟,这里可是最近众多新闻标题都提到的地方,一个在朋友聊天口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区域。说实话,她有点害怕,具体怕什么又说不出口。可能是怕这一停就是永远,回家之路遥遥无期,也可能是怕计划赶不上变化,一路颠簸总比不过列车存在停运的可能性,还有可能是近乡情怯,毕竟这个站台距离名为家的那个地方,仅有不足几百公里。
战嘉月胡思乱想着,思绪是乱的,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划拉,漫不经心看着刷出来的动态,又飞速翻看和好友的聊天记录。
已经十分钟了,列车怎么还没启动?
战嘉月的心沉了下去,不会是出什么事情了吧?
背包的拉链被她来回拽了七八回,拉开,又合上,再拉开。金属制的长条形物品仿佛饱受暴雨摧残的花朵,颤颤巍巍。
抬头望向窗外,一反来时湛蓝明澈的蓝天,车站上方是暗沉沉的,墨色云朵放肆地平铺开来,从车站这头蔓延至远处的天际线。不,远处天的边际已经模糊了,被雾水、霾混合烟尘、墨色云朵隐藏了个完全。
她整个人都开始慌乱了,放下了手机、书包、水杯,手边的一切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只能愣愣地看向窗外,视线聚集在车站某个角落的一点,再不顾其他。
来往人群遮掩,雾气弥漫窗框,一片模糊仍阻挡不住她的视线。
或许已经阻挡了视线,但那又怎么样呢?
最后,透过模糊玻璃看到的,只剩面无表情的自己和颤抖的双手。
列车,就在这时开动了,载着面无表情的战嘉月疾驶而去。
二
“咿——呀呀——,来吃个饭吧——”像唱京剧曲儿似的抑扬顿挫,配上那一副老顽童的模样,十足的一个丑角。这是战家的长辈,战爷爷。
“不知道是哪家村头的二愣子,让别人家的狗过来蹭嗟食!”自诩文化人的战奶奶来了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顿嘴炮盲扫,倒也不怕连累了无辜躺枪。
清早醒来的战嘉月,承受着从隔壁厨房传来的自家爷爷奶奶拌嘴的日常,明明平时比谁都庄重的两人,一遇到对方就化身成了老小孩,从鸡毛蒜皮儿的几两豆角面条到亲戚邻居的家长里短,都能找到争吵的突破口,乐此不疲。
大概,这就是老一辈人的浪漫吧?
战嘉月如是想。
“这孩子也真是,回了家,人也不见,碰也不让我们碰,就兀自躲在那犄角旮旯、乌漆麻黑的小屋子里,闷坏了可怎么办?”战奶奶开始了每日一遍的唠唠叨叨。
战嘉月也不想啊,但是想到来时经过的地方,加上最近新闻标题如火如荼、好友们的劝说,让她决定避免接触人群,居家自我隔离。即使是家人,也得避着些、注意些。
先待个十四天再说其他!
三
腊月寒风呼啸,轻轻扎一下,都是冷的,冷都透进了骨子里。
今天是战妈妈带战嘉月去医院检测的日子。
其实她有点闹脾气,许是起得太早留下的起床气,又许是昨天跟好友聊天时有了口角,又或许,仅仅是不理解为什么在医院检测的流程如此烦琐。
是的,烦琐。她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小时了,从挂号到登记信息,她们一直处于排队路上。因为检测场地是临时开辟出来的,她们只能在院子里排队。
紧了紧大衣,看着前面望不到头的人潮,她有些绝望,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她啊?
战嘉月趴在玻璃上,透过门和窗户的夹缝,好奇地观察医护人员的一举一动。
他们如何工作的?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他们会累吗?会想过放弃吗?
会像她一样在学不下去的时候感到疲惫、想要放弃吗?
战嘉月的问题,无法回答,风也不知道。
四
战嘉月的十四天禁足令说快也不快,毕竟有手机电脑的陪伴,时间流逝得很快;说短也不短,毕竟多天不曾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让一个野惯了的孩子怪想念的。
能出门的第一件事,不是找隔壁发小出去玩个天昏地暗,也不是约一两个昔日好友故地重游,而是直接奔向了社区。
“什么?志愿者?你要去做志愿者?”
没听错,战嘉月被放出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成为一名光荣的社区服务志愿者。
撇开好友的动态中做社区志愿者,身着红马甲、和同事一起合影的让人艳羡,这些天还是家人给她的触动更大些。爸爸会日常带回来一些相关消息,大大小小,更加忙碌的早出晚归生活,逐渐因熬夜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背、黑眼圈,无不显示出这个她从小视为天神的男人已经老了。但他仍在岗位上坚持,为心中的这一份责任,起早贪黑。哥哥也开始天天不着家了,他谈起自己现在的工作,跟小时候捉弄她的样子大相径庭,他的眼里是有光的。当他谈到自己的车队拉到出租车公司合作、可以接送更多的医护人员时,当他说起自己的好友凭一己之力拉到饭店的“投资”、能够给医护人员免费送餐时,他的眼里是激动,年少有为的光芒闪烁其中。姐姐无疑是内敛的,她很少谈到自己的工作,但随着每一次在家的时间缩短、晚归的时间延长,甚至是有那么一到两天是住在店里的,无不是表明她的忙碌与付出。
这些事情,战嘉月是深深看在眼里的。现在的家人,只有在餐桌上的那么一点点时间才是属于自己的。他们会畅谈自己的看法、谈自己目前做的事情、谈对未来的期望,甚至是抱着必胜的信念。
“我们一定会赢的!”
战嘉月坐在了社区志愿者的椅子上,第一次,有些紧张,三分激动,七分坚定。
第一天,她静静地在一旁模仿同伴的动作、神情,手指笨拙地划过本子,着急忙慌地填写登记表。第二天,被同伴领着前往社区贴宣传告示,从第一张歪歪扭扭到后面的逐渐熟练再到游刃有余,不过是贴了一下午的结果罢了。第三天,独自一人上门做信息调查,面对陌生人的紧张与惶恐、磕磕巴巴说出自己的目的,一度让她觉得自己不可能完成任务,所幸有同伴帮衬、有被调查者大度圆场、有家人支持,几天下来,倒是也逐渐抓住了要领。给战嘉月留下印象最深的,大抵是“帮助孤寡老人”这一项任务。从做信息调查到上门帮老人检测到陪老人谈心,一切都是她不曾经历的新鲜,虽然过程偶有磕绊,但她仍是坚持了下来。
世间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再俗不过的一句话,却是这些天在战嘉月脑海中徘徊良久的。
俗套是俗套了点,但这是事实不是吗?
唯愿做那负重前行之人,虽静好岁月安逸,但自己亲手创造的不更是让人心生满足?
五
今晚是除夕,身为办公室工作人员的战爸爸因为单位有事,临时离开了。
战哥哥由于手头临时来了一票去医院的单子,也在准备晚饭的前一小时,急匆匆地出了门。哥哥作为家里的老大,成绩不出彩,凭着良好的工作能力和社交经验,这些年有了自己的车,工作之余也会拉几趟私家车。这次事件来得突然,跟着几个朋友一同组起了出租车志愿车队,借着这两年开车积累的人脉,拉了出租车公司入伙,为医护人员做护航工作。
“姐姐来电话了,说是店里人手不够,走不开,一会儿就不来吃饭了。”战嘉月举了举手中的手机,冲进厨房报告战奶奶。姐姐战嘉馨,医学生出身,药师资格证一到手,立马去了药房实习,兢兢业业,起早贪黑。今年刚荣升了店长,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除夕夜同学们也要进行信息收集呐!签到打卡已经发送至同学们的邮箱,请大家配合完成!”在中学任教的战妈妈在班级群里群发了语音,伴随着一声声叮叮咚咚的手机提示音,完成了一天的工作。
历时三个小时,除夕夜的大餐准备好了。
是战奶奶历年来厨艺巅峰的作品,战妈妈也忙中偷闲炒了几道,战爷爷准备了食材,战嘉月在一旁戴着蓝白色口罩帮她们打下手。
一场除夕盛宴,从食材准备开始,搭配以晚上八点的春节联欢晚会,堪称一绝。也是老战家的传统项目,今夜怕是不能如愿了。往年一家人整整齐齐,而今年……
今夜的饭桌前只有四个人,爷爷奶奶,妈妈和战嘉月。
说孤独倒也不是,就是一张大饼缺了几个角,心里总是要不舒服的。
除夕不会有圆月,窗外漆黑一片,唯有各家各户透出的灯光在寂静的夜里点燃,似汪洋中的一个灯塔,沙漠中的一方绿洲。可这水雾弥漫中属他们的灯塔耗尽、颓颓欲灭,这漫漫黄沙中属他们的绿洲逐渐缩小、终化成海市蜃楼。
“去年这时候,小月还在上高中对吧?”
“是的,奶奶。”
“去年啊,我们家一大早就开始忙活了。还记得吗?儿子贴对联,儿媳妇儿你在旁边帮衬着,大小子和大丫头在客厅打打闹闹,我和老头子在厨房准备着食材。这一晃眼过去,已经一年了啊!”
“是啊,一年了!”
等待的时间漫长又无趣。
她们收拾好餐桌,四个人排成排,直愣愣坐在沙发上,有一出没一出地看着电视,怀念着往年这时该有多么热闹,直到——
“咔嗒”一声,是钥匙插入锁芯的轻响,在寂静的小屋格外清晰。
门外,是三张笑脸。
战哥哥手里拿着今晚工作的酬劳——乘客送的大“囍”字窗花,战姐姐捧着店员给的年年有“鱼”福袋,战爸爸从单位顺了两瓶好酒,好巧不巧,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在楼下碰了面。
“好!好!好!你们还没吃饭呢吧?我去热一下,咱几个,慢慢儿吃!”
十二点的跨年钟声,伴着厨房中忙碌的身影和客厅有说有笑的一家六口人,悄然而至。
除夕之夜,哪怕只有一秒,也要一家人整整齐齐跨一个年。
六
小城寂静。
也是,前些年城区禁了鞭炮,过年便少了些味道,更何况,现在是……
没了鞭炮,春晚来凑;没了拜年,邻里线上来个电话问声好。
无论何时,也不能难倒战家人。
战妈妈和战奶奶在厨房包饺子,战爸爸在给邻里视频拜年,三个小的在陪战爷爷看春晚,一片新春喜融融的景象。
这是今年短暂的家人团聚时间。
之后,战爸爸会去开会,关于宣传;战妈妈会去录课,为来年的线上课程备课;战哥哥会继续带着车队奔走一线;战姐姐会继续坚守工作岗位。
战嘉月呢?当然是去挨家挨户排查登记,上门检测,做一个志愿者该做的事情。
留守这间小屋的,只剩下了战爷爷和战奶奶。
特邀编辑:董学仁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