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前,我把两手藏在袖子里,惊喜地看着雪。洁白的雪,厚厚的雪,从门前徐徐地铺开,仿佛是一只长着白色羽毛的大鸟,阔大的翅膀缓缓地展开,突然鸣叫一声,从地面上升起,驮着我的目光,从门前的菜地出发,掠过树梢,越过小河,飞过一望无垠的田野,急急地向着远处的村庄靠近,翅膀慢慢覆盖整个乡村。
这一只白色大鸟的背影,渐行渐远,与天空连成一色,把我的心带到了远方。远方是我从没有去过的城市,城市里有我的父亲,父亲是开着挂桨机船送村干部去开会的。父亲应该回来了吧,我思忖着。突然,一阵簌簌的声响传来,随即头顶感到一阵清凉,我仰头一看,几只麻雀正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跳跃着,一朵朵雪花从它脚爪下纷纷地扬起,然后像调皮的孩子一样,从高处接二连三地跳下,纷纷扬扬的,缓缓飘落,仿佛有着一场喜事即将发生,礼花一般绽放开来,举行起盛大的欢迎仪式。
雪花,一朵朵,一片片,前呼着,后拥着,深深地栽在两行脚印里,这些雪花似乎听多了麻雀“喳喳”的鼓动,一个个踌躇满志,仿佛要开出更多更大的雪花来。然而在落地瞬间,四足的小兽一般迅速逃之夭夭,又变色龙一般与地上雪地融为一体,悄然藏匿了起来。我将目光尖起来,追着脚印一路向前,细细地寻觅,到了小河的码头边脚印突然断了,也失去了踪迹,好像脚印也发现了我的意图,也躲藏了起来。
不过,一块长长的跳板伸到了我的脚边,上面撒落着一根根金黄的稻草,仿佛是一张张小嘴巴,对我喊着:“来啊,快来啊,在这里,在这里。”我跟踪着稻草留下的记号,晃晃悠悠踩上了跳板,跳板的那一头搭在船上,船头上是一只只脚印。当我的脚真实地落在船上时,我才恍然大悟——从树枝上落下的雪花,处心积虑地把我引上这只船,是麻雀与雪有计划有预谋的策划。
我用力跺了一下脚,脚很疼。根据一个农村孩子的经验来看,脚下踩着的是水泥船。我的目光从脚印上抬起来,仔细地打量起这只船,船舱上有一顶篷子,船尾架着一台挂桨机。哦,是挂桨机船。我高兴起来,是父亲回来了!是父亲开着挂桨机船回来了,一定是早早地把村干部送回家,刚在自家码头靠岸不久,还没有来得及喊我。
我用力跺了一下脚,脚很疼。根据一个农村孩子的经验来看,脚下踩着的是水泥船。我的目光从脚印上抬起来,仔细地打量起这只船,船舱上有一顶篷子,船尾架着一台挂桨机。哦,是挂桨机船。我高兴起来,是父亲回来了!是父亲开着挂桨机船回来了,一定是早早地把村干部送回家,刚在自家码头靠岸不久,还没有来得及喊我。
“发什么呆呢?”父亲突然从船舱里探出身来,头仰着,一脸笑意地看着我说,“快下来,外面冷。”我蹲下身体,伸着头朝着船舱里看去,船舱里黑洞洞的,我犹豫不决看着,不知道是跳下去,还是不跳下去?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亲特别宠我。按照以往的惯例,父亲送村干部去城里,一般都会给我带来惊喜。我手抓着篷子的门,跃跃欲试地上下晃动着双腿,但是对于黑,我心中天生存在着害怕,始终下不了决心。
父亲咧开嘴“嘿嘿”地笑着,站在船舱里静静地看着我,突然一伸手把我捉住,把我狠狠地抱进怀里,使劲地揉了揉,又在我的脸上用力亲了亲,硬硬的胡茬扎得我脸疼,我连忙把脸躲开,父亲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丢进船舱里。因为眼前一片黑暗,我紧张地抱住父亲的大腿,久久不敢松开,怔怔地站着好长时间,才慢慢地适应环境,船舱里的物件本来掩在昏暗里渐渐显现出来。
船舱里的摆设非常简陋,只有一张矮矮的小木桌,宽度只有一臂之长,上面放着一张罩子灯,和一件棉大衣,是父亲的。船舱底部铺着一层厚厚的稻草,脚踩上去非常松柔,父亲用脚踢一下,稻草翻了过来。弥留在稻草里的香味和阳光的味道,顿时散发了出来。父亲说,这些稻草还是昨天船出发时抱上船的。夜里行船的时候,船舱的门关得紧紧的,村干部就和衣睡在稻草上,很暖和。
“夜里,真的好冷啊!”父亲突然感慨一声,嘴里一边发出“嘶嘶”的声响,一边下意识地将身上棉袄紧了紧。看着父亲的神色,我仿佛看到大雪纷飞的夜晚,天是白的,河是白的,岸上的树是白的,田野是白的,村庄是白的,父亲也是白的……父亲弓着身,迎着风雪坐在船后,有些发抖,双手却紧握着挂桨机的舵,在机器“突突”的声响里,将一片又一片的白远远地甩在身后。
父亲很快高兴起来,用力搓了搓手,将手拢起来,对着嘴吹一口气,接着把手伸进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报纸折叠的圆鼓鼓的纸包。父亲将纸包托在掌心里,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纸一层层地打开,一个金黄色的金刚麒跃入我的眼帘,一朵花那样艳艳地盛开着,六个角就是六片花瓣,冷冷的空气里吞吐着香味。
我踮起脚尖,将鼻子凑过去使劲嗅着,香味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鼻孔,惹得我心里痒痒的,恨不得眼睛里立即长出两只手,把金刚麒(注:江南地区的一种小吃)抓过来送进嘴里,然后咂巴着嘴,声音很响地吃进肚子里。“咕、咕、咕咕。”肚子不争气地响起来,父亲笑了,眯着眼看着我,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轻声说:“快吃吧,正热呢。”我疑惑起来,从镇上开挂桨机船回来,再快也要几个小时,就是热的,在这么冷的天,也要冻成冰坨了。
我试着将金刚麒送进嘴里,小心地咬了一口,软软的,松松的,还有一丝温热。看着父亲期待的眼光,我忽然明白金刚麒一直焐在怀里,那一丝温热是父亲的体温。于是,我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金刚麒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乡下人家的孩子可吃不起,指缝间省下的钱可是用来换油盐的。金刚麒三下两下被我消灭了,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我不由得咂了咂嘴,意犹未尽地看着父亲,希望父亲的手中凭空再变出一个来。
“好吃吧,这可是昨晚上船时,村干部买给大家当夜宵的,一人一个。”父亲摊了摊手,随即又高兴地说,吃又吃过了,帮我把稻草收起来,送到厨房里。对于父亲这样的操作,我是再熟悉不过了。每次开完挂桨机船,父亲都是要把稻草收起来,把船舱打扫干净,下次出发时再重新放上新稻草,这样能保证稻草每次都是新鲜的。刚晒完太阳的稻草,睡上去即暖和又舒服,而且里面不会爬出各种小虫子。
父亲在船舱里收拾着,我在岸上来回跑着,稻草一趟又一趟地被抱上岸,送到厨房里,成为等待做饭的燃料。弯腰收拾的父亲突然惊呼一声,双手搭在船沿上,从船舱里灵活地翻出来,一只手高高地举着,大声喊:“笔、笔,钢笔!”
我也快要上三年级,很快就要用上钢笔,平时看哥哥姐姐写作业,手中握着的钢笔,精美别致,线条流畅,写出来的钢笔字是蓝色的,一粒一粒的,是从蓝天上采撷下来的宝石,漂亮美观,看着心也是蓝幽幽的,天空一样澄澈。我再看看自己手中握着的铅笔,就像路边随意长出的一根枯瘦的枝条,写出来的铅笔字是灰灰的,一颗一颗的,是屋顶上掉落下来的灰尘,看着心也阴沉沉的,枯枝一样斑驳。
“钢笔在哪里啊?”我连忙惊喜地跑过去,盯着父亲的手看,什么也没有看到。父亲使劲地晃着手,示意笔就在他手中,我走近了才看清,父亲手中的确有一支钢笔,只是钢笔没有笔套,笔身也断了半截。
“一支坏笔,怎么用啊?”我顿时失望起来,刚刚生起的欢喜,潮水一般退去,忍不住抱怨,“一定是人抛弃掉的。”
“你知道这支钢笔是谁用过吗?”父亲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话,而是兴奋地说,“是村干部,是村干部用过的啊!”
“不管是谁用过的,都是坏钢笔啊!”我不想理睬父亲了,丢下一句话转身就想走。
“那个村干部,就是那个喜欢穿着中山装,上衣口袋常常别着钢笔,一看就是一个读书人。”父亲却一把抓住我絮絮叨叨地说着,还特地补充了一句。“金刚麒就是他买的。”听到金刚麒三个字,我好像肚子又饿了,觉得那个村干部真是一个好人。我停下了脚步,想听听父亲想说什么,能不能再说出一个金刚麒出来。
父亲告诉我,那个村干部,是村里是老高中生,是文化水平最高的人,读书成绩很好,老人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如果我用了他的钢笔,说一定也能沾上一丝文气,长大后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父亲说了很多很多,但是后面的话,我已经听得不真切了,在心里却是想说,用了这支钢笔后,说不定,我也能成为一个有水平的人,成为村干部,有钱买好多好多的金刚麒,不仅把自己吃得饱饱的,还能分给哥哥姐姐,还有父亲母亲,不像现在只有一个金刚麒,都不够我一个人吃。
我心动了,掉转过头来。父亲将钢笔举着,一脸得意地说,“好好看看,这支钢笔像什么?”我仔细端详起来,笔杆是黑色的,只有半截,断掉的部分斜斜地劈着,像一个燕子的尾巴,一副不管不顾随时准备飞走的样子。笔尖的尾部是圆的,包裹在笔舌上,前端是尖尖的,像小鸟长长的喙,仿佛正努力地破开空气。
“像一只小燕子。”我大叫着喊了出来。“这支钢笔就叫燕尾笔吧!”父亲赞许地点了点头,忽然举着钢笔,走上跳板,跑到岸上,在雪地上做着飞翔的动作小跑起来,身体忽高忽低,仿佛真是一只小燕子,时而飞上天空,时而掠过雪地。我也张开双臂,踩着父亲的脚印,一路小跑起来,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小燕子,跟着燕尾笔,一起在飞,在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串串长长的,深深浅浅的脚印。
父亲突然不跑了,我也停下了脚步,举着钢笔看着我的眼睛说:“过了年,你上三年级了吧?”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而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钢笔。“这么着急,现在就想要钢笔了吗?”父亲将钢笔递到面前,带着一脸笑意地说,“等你长大了,读过很多很多书以后,你也是一个文化人,你就会成为一只真正的小燕子,那时就可尽情地飞了。”
“成为一只真正的小燕子。”这一句话,我是听清了,心中突然莫名神往起来。我怔怔地看着父亲,父亲的眼睛闪着光,里面写着憧憬、向往,以及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瞬间,我似乎读懂了父亲。
于是,我伸手将钢笔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里。顿时,一种完全不同于铅笔的质感,迅速从掌心传来,冷冽、润滑,似寒冰,又似绸缎,一种没有过的强烈渴望从心底升起——过年就好了,我可以搬着板凳坐进三年级的教室,拿着钢笔在洁白的纸上,写下一行行漂亮的蓝色钢笔字。
我从沉思里抬起头,却看见父亲默默地看着远方,沿着父亲目光,我看到田野、村庄,杂树……还有一条小河,依傍着小河的是一条覆盖着白雪的小路,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向前,就可以走到父亲口中常说的城里,那里有开着汽车的公路,有比村前老榆树还要高的大楼。大楼里是一个个办公室,办公桌前坐着衣着体面的人,胸前的口袋里别着钢笔,他们都读过很多很多的书。当然,我没有去过城里,这些都是听父亲说的。
我下意识也要把钢笔别在胸前,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这才想起手中的钢笔没有笔套,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要是有一个笔套就好了。”
“走,我们上船再找找看。”父亲突然拉着我说,说不定还能找到笔套呢。幸运的是,在船舱的一个角落的草屑里,我们找到了。在我将笔套轻轻地套在钢笔上时,燕尾笔仿佛是被擦去灰尘的玻璃球,突然放到阳光下,华丽炫目起来。父亲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响亮的笑声震得树上的雪簌簌地飘落,落在我头上、衣服上,也落我手中的钢笔上。倏忽间,钢笔仿佛长出了美丽的翅膀,似乎带着我振翅飞起来。
钢笔一直好好地收藏着,上了三年级我才把它拿出来。有同学嘲笑说是坏钢笔,但是我一点也不生气。他们不知道,握住钢笔写字时,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早晨,跟在父亲的身后,在雪地上奔跑的场景。那一刻,铺在面前的白纸就是洁白的雪地,燕尾笔就是一只小燕子,正在雪地上空低低地飞翔,一粒粒文字,就是我追逐梦想时留下的一串串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