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人最后的善意

方桂馥。受访者提供

　　方桂馥的善意还在持续不断地涌现。93岁的时候，住在养老院的他从一个老旧的灰色皮箱里，搜捡出装在铁盒、信封和带拉链的小包里的73张存折，全部捐给了他工作过的学校。当被问起“这些存折存了多少年”时，因早年失聪而不再说话的他在纸上写道：“半辈子吧。”当年12月末，他又翻出12张存折，捐了。

　　那是在2014年11月16日。这位河北省沧州职业技术学院（以下简称沧州职院）的离休教师在此之前，在一张泛着黄边的稿纸上写下遗嘱。遗嘱里要求，他去世后“火葬，骨灰撒在运河里”，存款“全部用在助学金上或扶贫工作上，衣服被子用在扶贫上”。

　　那个冬天，刚调入沧州职院老干部科当科长的李彬，在办公室里第一次见这个颤颤巍巍走进来送遗嘱的老头。那时，方桂馥在遗嘱里预估自己的存款“有30多万元”。后来，人们发现他捐出的或新或旧的85张存折上，存款从数百元到数万元不等，共计将近40万元，这是过去的40余年里，方桂馥一笔一笔攒下的。他只留给自己9400元以备不时之需。

　　在之前的几十年里，方桂馥是个不起眼的人。曾同住一个院子里的晚辈也很难从记忆里搜刮出关于他的特殊记忆，仅知道他的俄文好，常给孩子们几块糖，总是一个人孤单单地过。他终生未婚，无儿无女，除了每月需付钱给养老院，顶多再花钱买些烟叶，供他那个常堵的烟袋锅子，或买点茶叶，泡在他那个掉瓷的茶缸里。

　　方桂馥离休后所住的屋子简陋，桌椅床之外，有一床破被、几件旧衣、一个不知跟随他多少年的旧皮箱、两摞旧照片。沧州职院原工会副主席刘维进常去那儿看他，他见过方桂馥的破洞的袜子，以及擦脸、擦脚共用的毛巾，知道他常给公园的孩子零花钱让他们用在学习上，还常收捡养老院去世老人的旧衣给自己穿。方桂馥爱抽烟、喝茶，但没见他换过自己的茶缸和烟斗。

　　那家养老院起初属于地方政府，后来承包给个人。“好像（条件）不如原来好”，刘维进就劝他换个养老院，方桂馥搬走没多久又回来了，“他嫌那个地方花钱多一点儿”。刘维进没想到他省下来的钱最后都捐了。

　　2015年4月，沧州职院用那笔捐款设立“方桂馥助学金”，资助品学兼优但家庭贫困的学生，还商量着帮他换个条件更好的养老院。一开始，方桂馥拒绝了，他那间平房小屋每个月只需要1000多元，更好的需要3000多元。直到他得知原来的养老院要拆迁，才同意搬到老年公寓，那儿有集体食堂，也有护工照料。

　　在老年公寓安顿好后的一天，方桂馥突然在纸上问李彬：“我的被子呢？”

　　那床烟熏火燎的破被子，已经被扔掉，换了新的。但李彬撒了谎：“我们把它洗干净了，送给贫困生了。”方桂馥听后笑了。

　　“要说给他扔掉了，他肯定不开心。”李彬说，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当年方桂馥离休之后，主动从学校的单身宿舍里搬了出来，原因是：“离休了，不能占着单位的房子。”

　　在近些年常来看他的几个人眼里，他是一个生活极其简朴、不愿麻烦人的老头儿。

　　晚年，他已经很难单独外出或下楼，护工每天将他和养老院里的其他老人都推到大厅里，其他人说说笑笑、吵吵闹闹，他则安静地坐在一旁。护工发现，他泡一次茶会冲好多遍，帮他倒掉隔夜茶，会惹他生气。

　　过去的6年里，李彬常去看他。大多数时候，方桂馥就坐在公寓6楼房间里的藤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书。他每天的生活都极其简单，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抽烟、喝茶，或者沉思般待着。后来有一回她再带书去，方桂馥就摆摆手，表示“不要带了”，他的眼睛已经到了配老花镜也看不清的程度。

　　每次走的时候，李彬总问他还需要什么？方桂馥大多笑着摆摆手，不让她乱花钱。

　　有一次，方桂馥让李彬帮忙买些茶叶，并告诉她在姚庄子大集可以买到。李彬在集上找到一家卖茶叶的，但她并不知道老人要的是哪种。她告诉卖茶叶的老板，是给一个老爷子买的。老板问她，那是不是一个挺瘦挺高的老人，不会说话，很久没来了。最后，老板拿了摊位上“便宜一点儿的”。

　　方桂馥很少买成盒的烟，时常把一个老旧的烟袋锅子叼在嘴里。烟袋锅子堵了，他就让李彬帮忙拿去修，但她不知道在哪儿修，打算买个新的，方桂馥不让。但李彬每次都会帮他换掉被堵塞的烟袋锅。

　　“用不了”“够了”“不要浪费”，是他常在纸上写的话。

　　方桂馥将毕生积蓄都捐给贫困学子后，沧州职院对他照顾有加。他的牙齿掉光后，只能靠牙床咀嚼食物，职院给他买了搅拌器，让他吃流食，也买来蛋白粉为他衰老的身体补充营养。

　　为了让他安度晚年，不那么孤独，职院每周二都会安排受资助的学生前去看望他。学生马玉鹏有一次发现，老人桌上放着未啃完的饼，已有霉点还不舍得扔。护工发现，只要孩子们一来，老人也乐得像个孩子。

　　2015年方桂馥被评为“沧州十大新闻人物”，2018年入选“中国好人榜”，2019年被评选“感动河北十大人物”。

　　2019年1月，沧州市副市长梁英华去公寓看望他时，送上1万元奖金，并在纸上写道：“这奖金1万元是给您用的，买烟叶和茶叶，不能再存起来，也不能捐出来了，要自己用。”头发已掉光的方桂馥在纸上写：“我用不了，不能浪费，再加上一些（新攒的）给助学金。”

　　这些年，沧州职院收到他接二连三的捐款共计517930.17元，到2020年年底，共有78名学生获得了“方桂馥助学金”的资助，资助金额超过30万元。

　　有人问他，“把钱都捐出来不心疼吗？”

　　他拿起笔写：“钱要起作用，我去世前，必须这么办。”

　　他的故事经媒体报道广为流传，有人用陶行知的话来评价他：“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他的事迹也传回了家乡，侄子方继武这才知道叔叔还活着，而过去的半个多世纪，全然没方桂馥的音讯，侄子提笔写信，称赞叔叔的行为。

　　他写下遗嘱前的93年人生并未太惹人注意。身边的人仅凭着琐碎的信息拼凑着他的过往。年轻时，他考上了金陵大学的农业经济系，但30岁那年因病失聪，36岁时调入河北省沧州市农科所（后并入沧州职院），直至离休。

　　离休之后，他把自己的余生交给了养老院。他的许多老同事相继谢世，他的牙齿也一颗颗掉光。2021年1月27日上午，这位100岁的老人在沧州市万盛老年公寓与世长辞。老人弥留之际，公寓的工作人员在纸上询问，要不给他们（沧州职院）打个电话，方桂馥摆摆手。

　　他去世后，沧州职院的工作人员在他遗留下的一张存折和一张工资卡里，又发现27万余元的存款。但方桂馥生前并没有对这笔钱做特意的安排。沧州职院打算遵照老人7年前的遗嘱，把钱放进“方桂馥助学金”里。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李强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