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程璨
编者的话
又快过年了。这个年,与以往的年不一样。因为疫情,青年们“就地过年”。但距离并不能阻断亲情,我们和家人的短暂分离,是为了今后更好地相聚,只要心在一起,在哪里都是“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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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第一次
孙超杰(29岁) 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我记得,我家往往是腊月二十八才买鱼,因为这是年前的最后一个“集”,东西是最便宜的。父亲会把鱼挂在自行车上,挂在一片灿烂的阳光里,我小的时候,那些鱼就和我一样高。我对那些鱼又爱又怕,它们的嘴巴一张一合,我大着胆将手指伸入它们的嘴巴,摸到了它们柔软的牙齿。它们肚子被打开的时候,嫣红而温暖的血液渐渐染红了盆里的水,父亲将水泼掉的时候,我看到一片嫣红的阳光。长久以来我对新年的记忆,就是那片嫣红的阳光。
那时候我还没上学,家里来长辈的时候,母亲就让我用砖头块儿在墙上写数字,从1到10,写汉字,写自己的名字。写得都对的话,她就会夸我是聪明的孩子。不过去年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好像认不出我了,却突然跟亲戚们说,他小时候是最笨的,连鞋带都系不好,没想到可以一直读到博士。
我到底是聪明的还是笨的呢?我在想,每个人都是在变化的吧。我们在父母眼中变化,父母也在我们眼中变化,我们都顺着时间的河流淌,只是我总觉得,我们是相反的方向。
小时候要去别人家接电话,接完电话后放一些硬币在桌子上,他们招呼着说留下吃饭吧,我和姐姐往往会在夜色中快速朝家跑。父母的电话我很少接,我的话也很少,最后一句往往是问你们哪天回家。我更喜欢接小姑的电话,她说只要我不惹奶奶生气,只要我好好学习,她就会给我买很多好吃的。小时候的电话变成了现在的视频聊天,今天,母亲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我是第一次过年没回家,我知道,对父母来说,他们也是第一次。除夕他们守岁,会在新年零点来敲我的门——今年不需要再来敲我的门了,他们往年敲很久都叫不醒我。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突然有股思念在我的心头流淌,流淌的声音就像那些敲门声。他们把我叫醒,喊我吃饺子,喊我放炮,喊我跪下许下新年的愿望,他们提醒我碗里要特意留下一两个饺子,这象征着粮食的丰收。
虽然现在有了更大的电视,但我们很久没一起看春晚了。我花更多的时间给朋友和同学发新春祝福,有的人我会花更多的时间,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这句话是这样讲还是那样讲,但我和他们在年后见面的时候,总有一方会低头快速走过。
母亲今天又跟我提起感情的事,希望我可以尽快找到陪伴自己的人。长久以来,我都安慰自己说爱而不得的情感会印刻在自己的记忆中,伴随着自己的成长,但我现在觉得事实或非如此。爱而不得的情感会慢慢地随时间消散,两情相悦才可以天长地久。人生中总是会遇到一些人,我打扰了她的生活,她教给了我一些道理,想起这些我常会有一些遗憾,遗憾在于我仍旧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大概也没有必要去讲抱歉和感激了。
今年,我无法吃饺子,无法放炮,也不会跪下许新年的愿望,但我仍希望,可以得到祖先的保佑。我更希望,可以把祖先的保佑转移到父母身上,希望他们健康平安。疫情总会过去,我也总会回到他们身边,开开心心过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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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心灵相守,在哪里都是“团圆”
魏嘉(23岁) 中国铁路西安局集团有限公司延安运营维修段桥隧工
没进铁路之前,我就听哥哥说浩吉铁路是中国“北煤南运”的运输通道,世界上一次性建成并开通运营里程最长的重载铁路。带着向往来到工区,站在这里一下子感觉自己像是一颗芝麻站在了一块大饼上。在我眼里,工区管辖的91公里的线路沿着两条长长的铁轨,一眼望不到尽头。我们工区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巡检22.7公里的崤山隧道,它是浩吉铁路的咽喉。
我是桥隧工,哥哥是线路工。每次出去作业时,哥哥在前面看线路,我在后边看隧道,我们兄妹同出同归同劳动。工作这3年多来,由于是早出晚归,巡检作业时的中饭,基本都是躲在避险洞内就着瓶装水吃面包、饼、馍馍等干粮。
单位跟我们说,春运期间,浩吉铁路的煤炭运量较平时增长20%以上,每天发送南下货运列车30余列,每列载重3700吨,可发电1110万度,能满足大约26万人春节7天的用电需求。虽然辛苦,但是一想到我做的事情可以让这么多人过年的时候有电用,有暖气开,我觉得辛苦也是值得的。
隧道里151830颗轨道螺栓性能是否良好,直接影响了这条南北最长煤运大通道的行车安全。别看小小的螺栓,固定着钢轨,承载着轮对,松动一个你觉得没事儿,久而久之钢轨就会松动,造成列车脱轨的可能都有。所以,这些轨道螺栓的检查、维护就是我们日常最重要的工作。
早上6点天不亮,我们就开始准备,背上15斤重的工具包,手提5斤重的测量尺,头戴探照灯,一头扎进隧道,晚上8点才能从另一头出来。22.7公里的隧道,我心里默默数着数,大约走33242步。对于哥哥他们来说,比步数更重要的是151830个螺栓扣件,每一个都不能松动。工区53个人,来自8个省份27个地区,平均年龄33岁,没人愿意离家这么远。但我们就像一个个螺栓一样,为了安全牢牢地钉在这里。
哥哥说,他最不喜欢的是列车通过时,火车鸣笛、轮对与钢轨碰撞,以及两者同隧道壁回声交织在一起产生的刺耳声音。哥哥说他测试过,这个声音至少在110分贝以上。每次列车通过时,哥哥都躲在避险洞中用手紧紧捂住耳朵。可即便如此,一次单程巡检下来,他也是两耳嗡鸣。
而我最怕的是没有列车通过时,隧道的黑暗和寂静。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我还看到过蛇和老鼠。胆小的我第一次进隧道就吓得抹眼泪,好几次走了一半就不敢走了。哥哥安慰我说:没事,胆子都是吓大的。每当我和哥哥走出隧道,都会感觉满天星辰如此美好!
我家在河北保定,离我们工区800多公里。爸爸妈妈是我们最大的牵挂,他们靠在县城卖点烟酒养大了我和哥哥。家里还有嫂嫂和4岁的小侄女,也是最让我们放心不下的人。今年春节我和哥哥还有工友们都不能回家了,只能通过视频和家人“相聚”。虽然不能面对面地和父母唠唠家常,但如果能够通过减少流动让疫情早点过去,那么所有人的付出就是值得的。
因为,短暂的分离是为了更好地相聚,而且,我相信,只要心灵相守,在哪里都是“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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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另一个远方
蔡伟(21岁) 四川省古蔺县农业农村局职工
过年,是妈妈包的饺子,是奶奶炸的酥肉,不论走到哪里,始终不曾忘记,因为那是熟悉的味道,是家的味道。每至年关,在外漂泊一年的游子,从千里之外的他乡艰难辗转回到故乡,为的是家的味道,为的是心中那分乡愁。
公鸡的一声啼鸣,把村庄从黑夜中叫醒。在老屋外,光零零的核桃树上挂满了奶奶做的香肠腊肉,爷爷正抽着旱烟用篾条编织着晒腊肉的挽子,爸爸正在驱赶成群的鸡鸭,妈妈正盘算着需要购置的年货……我是土生土长的宜宾人,儿时在宜宾,每年的腊月是置办年货的一个月。家家户户置办年货,大都是从腊八节开始的。饮料酒水、花生瓜子、鸡鸭鱼肉、鞭炮蜡烛,从吃的到喝的,从迎福到祭祀的,物品繁多,五花八门。当然,最热闹的,肯定还要数杀年猪。
那时候,每年家家户户都会杀年猪,刨猪、上架、剔骨、分块,整个程序完成后已经中午。主人家会做一桌子菜,请亲朋和邻里的人们吃饭,这种习俗,在老家俗称“吃刨汤”。杀完年猪,必须要做的是灌香肠熏腊肉,麻辣的、广味的。过了腊月二十,家家户户的阳台上、厨房里,都挂满了香肠腊肉,向客人展示着丰收和富足。腊月二十三以后便开始打扫卫生,把家里打扫干净后,又杀鸡宰鹅,准备除夕夜的团年饭。除夕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桌上朴素而又丰盛的年夜饭,满满的仪式感。
毕业后曾有机会在家乡宜宾工作,最终我还是选择回到曾经实习过的古蔺县农业农村局,回到了这个乌蒙山里的小城,回到了当年的集中连片特困地区。我坚信,基层是青年成长成才的大学校。
又到年关,又开始想念家的味道。最近国家发出“就地过年,非必要不返乡”的号召,作为党员,必须积极响应。阻断回家路的,不是一重重的大山,而是坚守岗位的责任和扎根基层的情怀。
家,因此也成了心中另一个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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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特殊的第二十九张全家福
江戎天(28岁) 东风汽车创格融资租赁有限公司职工
我家有28张全家福。从我一岁起,每年大年初一照一张。前18年陪着祖母在乡下过年,照片的背景从土墙房、砖瓦房变成后来的4层小洋楼。远景则由弯弯曲曲的泥巴路,到现在的乡村柏油路、万亩桃花园,以及门前的“洋津畈村”公交站牌。这些变化,也是新农村建设的真实缩影。
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回老家过年,从宜昌坐汽车到县城,再步行两个小时才到家。一路上要翻过许多山坡,经过无数泥泞小路。妈妈牵着我,有时背着我,老爸则拎着大包小包在前面探路,兴奋地介绍沿途的村庄、风景和少年往事,气喘吁吁地朝着故乡的方向努力前行。
祖母拄着拐棍,带着七八个孙子和重孙子,早早地到一里外的庙桥迎我们。我父亲是幺房的老幺,我一出生就是爷爷辈。祖母见到我格外高兴:我的天宝回来过年喽!然后递给我几大盒“板炮”(摔炮)。我撒腿就跑,“啪啪”地一路玩到家。
吃完团年饭,祖母会给我换上新衣裳。这是做裁缝的大爹提前给我做的棉袄棉裤。花花绿绿,我不在乎。棉袄上有两个大口袋,一边装鞭炮,另一边装红薯干、蚕豆和麻糖。大年初一上午,我提着小竹篮,跟着比我大两岁的侄女挨家挨户拜年,会讨回满满的一篮子糖果、鞭炮和一些压岁钱。遇到下雨下雪,我成了小泥猴,玩到下半夜甚至不洗澡就上床睡觉,妈妈也不再严管。所以我回老家过年,总是无拘无束,欢天喜地。
初一下午亲戚到齐,老爸张罗照全家福。这是传统节目,每年一张。那时没有数码相机,最多时一张照片有65人,五世同堂。有一次照相,二爹的烟头掉进了我装满鞭炮的口袋里,我的新棉袄顿时被“噼里啪啦”炸开了花,有的人飞跑,有的朝我身上泼水,老爸却从容不迫,飞快地按下快门。那些笑弯了腰的四爷、六爷、七爷和姑爹姑妈们就这样留在镜头里。
之后我出国留学,每年照相时老爸给我预留一个位置,然后把当年的我P到照片上。照片洗出后,妈妈会十分虔诚地洗手,小心翼翼把照片粘贴在老爸特制的《江家春节欢乐集》。这本相册是老爸28年前亲手做的:牛皮纸裁成60厘米长、40厘米宽,再用麻线装订成册。照片上的妈妈永远是最美的花。她长得漂亮,又是家族唯一的城市媳妇、大学教师,一直站在C位。妈妈用红色墨水在相册上注明每张照片的时间、地点、人物,同时记载当年春节发生的各种笑话。最后用黑色墨水写上上年去世的亲人,以表示深切的怀念。
这本相册古朴而笨重,记录了我们家族过年的喜庆与欢乐,真实地再现了28年来中国美丽乡村前行的烙印。如今回老家过年,从我家出发,1分钟就能驶上宜昌至喜长江大桥。在桥上,还能看到那些铅灰色的江豚。运气好的时候,你还能看到那些站立在水中的江豚朝空中喷水。从至喜长江大桥直达三峡翻坝高速,在岳宜高速公路行驶30分钟,再走宜都外环的柏油路就能开到家门口了。通常是蒸菜准备上锅的时候,三妈打电话:“天宝,可以出发了。”于是我们启程,车在老家门口停稳,醇香扑鼻的团年饭也刚刚在桌上摆好。
2020年大年初一,因疫情隔离在家里。老爸向照相馆的战友借来喜庆的背景帘幕,在自家客厅拍了一张红彤彤的全家福。照片上的母亲依然灿烂,老爸的一双小眼睛依然闪着军人的光芒。
转眼间,2021年春节马上到了,全国防疫紧张有序。为给这来之不易的防疫成果增添一点自己的贡献,今年过年我决定留在上海。虽然没有父母陪伴,但有朝夕相处的同事们相伴。我想,老爸会将我今年和同事们一起过年的照片,P到2021年的全家福中,成为最特殊的、我终身难忘的第二十九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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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就是温暖、就是希望
徐延(20岁) 天津财经大学学生
有很多客居他乡的游子,为控制疫情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选择就地过年。今年我们一家三口也会分开过年,因为爸爸会在春节值班,我和妈妈在家里过年。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感觉越长大越没有小时候过年的感觉,过年该干的事都干了:贴春联,清扫,办年货……但总觉得好像缺点什么,并不能给自己一种过年的仪式感,这种感觉好像是从家里的老人不在了以后才逐渐明显的,不知道现在的小朋友们还有没有我小时候那种,觉得春节真的是一个大节日的感受。
小时候过年的氛围都是大人给营造:过年会提前好几天装好点心匣子回老家延庆,看着家里的大人彻彻底底清扫家里,自己要闹着帮忙,却越帮越忙,最后大人只好把我支给哥哥看管。但十来岁的“大哥哥”总是不愿意带着我这个“小跟屁虫”玩,最后我就会“沦落”到和长辈去采买年货。
快到春节的时候,超市里、大街上就会挂满红彤彤的灯笼,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忙碌,并且可以趁机买很多零食。不过春节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会有很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触犯的“禁令”,比如我说“高兴死了”,那就必定会被批评一番。
还有就是大年初一要很早很早起来。天还没有亮,奶奶就会挨个儿叫大家起床,“快起吧,不早了,还要拢旺火(用木柴垒成塔状后点燃)呢!”冬天被子外的延庆可真是冷啊,可是奶奶真的很有耐心啊,一遍一遍地叫到所有人都起床。虽然小时候的我每次起床都很痛苦,但是拢旺火却是我最期待的一个过年项目。
我握着旺火点着的香,爸爸握着我的手,颤颤抖抖地向鞭炮靠近,等导火索冒出火花,就赶紧把鞭炮扔开。爸爸直接把我拎到屋檐下,赶快蹲下拿手捂住我的耳朵,我也赶忙捂住爸爸的耳朵。鞭炮“噼里啪啦”震天响,我的笑声,爸爸的笑声,奶奶的笑声,连带着鞭炮声,通过捂着耳朵的大手,都遥远得好像是一场梦。但是这场梦过于绮丽,美得此刻坐在电脑前打字的我,好像闭眼可见。
父母年岁渐高,是时候了,是我们的时候了,为父母营造一个牛气冲天、喜气洋洋的新年了。特别是不在一起的我们,更应该为相隔甚远的彼此,营造一个温暖的、充满力量的新年。也许未来我们不仅要把春节的那些习俗讲给孩子听,还要把这个特殊的年告诉他们,因为,年,就是温暖、就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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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安处是吾乡
李悦洋(27岁) 遗传学专业博士研究生 培养单位:中国科学院北京基因组研究所
我们家里曾经是祖孙三代8人一起过年的。后来大伯出国学习的几年里不能回家,再后来堂姐出嫁,祖父去世,我才慢慢怀念起过年的那些时光。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从小不善言辞,因此全家人团聚的时光于我而言,尽管现在想来温暖而令人安心,但当时反倒觉得漫长而无趣。如今回忆起20多年来的过年,竟发现记忆中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片段。比如过年早上恼人又让人期待的鞭炮声,团圆饭后照进卧室的一缕阳光——它们便是我对那些还称得上“团圆年”时的记忆。
祖父走后的这两年,我一直想逃避这些团聚的时刻,想忽视那些冲击着我神经的变化。我极力避免着在过年这一天突然涌现出过去发光的记忆,我尽力去无视周遭温暖的一切。
直到有一天坐在公交车上,一直没出校园的我看到街上那些戴着口罩和帽子的人们,才突然感受到生命的热切。我看到有人在天桥上拍着桥下的车水马龙,看到有人对着公园的入口在吹着萨克斯,看到鼓楼的城墙外坐在一起的老人聊着过往,原来这才是生活本身最可爱的模样。
我倏忽间想到,原来过年,是犒劳我们辛劳一年的节日,是提醒一家人去热爱这些日日夜夜的时刻。这一天我们会怀念远行的人们,我们会回忆过去一年的岁月,更会期待接下来整整一年的温柔时光。我突然记起《寻梦环游记》里面的话,“也许我们无力阻挡时间的流逝,我们也必将与家人与爱人生死相隔。人类的记忆,便是对灵魂的延续。”
我发现我竟然期待起了过年。我开始和爱人讨论起年货,开始研究起年夜饭上饺子的馅料,开始期待奶奶除夕那天微信会给我转来的压岁钱,期待爱人的一手好菜。今年的北京,除夕万家灯火中应该会多亮起不少盏灯吧!其中的一盏下,有我靠在爱人的肩头,有他和我一起烧着饭。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