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这3万张被遗弃的照片一个归宿。
---------------
800多页的《佚名照:20世纪下半叶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图像》上架一个月,就冲进了各家2020年度好书榜,豆瓣评分9.1。乍看起来,集纳了1500余张20世纪下半叶日常生活图像的《佚名照》,像一本上世纪90年代流行的家庭相册。即便一些读者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在自家的相簿,公开的档案,或者影视剧里,或多或少都看到过这些“熟悉的陌生人”。
和通常被珍视的家庭照不同,这1500张照片几乎全部来自旧货市场、旧书摊与网上书店,“照片的拍摄者、被拍摄者及持有者,皆无姓名。”这便是“佚名照”的来源。
图像研究的范式大多离不开相关的文本解读,常常是越详尽越好,而佚名照文字的缺失,让观者不得不调动更多的感性体验,去凝视这些照片本身,从而使其呈现出一种新的被观看的可能。这大约是20年前,此书的编著者晋永权误入北京报国寺旧货市场,开始第一张老照片收集时,不曾料想到的。
这些年来,在面对这些脱离了具体的拍摄场景、确定的人物身份的照片时,他说,自己常常一筹莫展。他试着从具体的内容中摆脱出来,从总体上,为看起来彼此毫无瓜葛的佚名照建立某种与时代的联结。
他想给这3万张被遗弃的照片一个归宿,这个想法在他脑中盘亘了20年,甚至更久。但他知道,一旦开始,这便是“一个孤独的、漫长的,甚至有些冒险的个人旅程:那么近,又那么远,触手可及,又无边无际”。
摄影记者出身的晋永权,刚工作时,也曾立志以摄影来关照现实、反映社会,憧憬着拍到可以流芳百世的“作品”。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传统媒体还主导着主流话语权。但很快,互联网技术改变了大众传播格局,在不容置疑的转型中,摄影记者的身份渐渐式微,曾经“野心勃勃”“见证历史重要时刻”的摄影记者们不得不面临生存的考验。
身在其中,又如何不被裹挟。
晋永权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末,和他的同龄人一起经历了物质世界的迅速繁荣,也目睹了宏大叙事的崩塌。人们只得转而从日常生活中寻找意义——一点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和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让一切看起来也许没有那么糟糕。在一个被称为“细小叙事的时代”,曾经不入正史的民间影像也纷纷进入了摄影文化研究的视野。
“喜欢一个人长时间地旅行,喜欢在无名的小旅馆住下,拿起相机时,甚至不喜欢有第二个照相的人在场”的晋永权,比起其他还在埋头摄影实践的人,更敏感地意识到了某种无常,从图像的创作者转向研究者,而这种无常在被称作“佚名照”的图像中无处不在。
最终他从3万张收藏的佚名照中挑选了1500余张,编撰了这本厚厚的《佚名照》,还原出20世纪下半叶,中国人日常照相行为所构建起来的社会与历史逻辑,还原出专属于那个时代普通人的公共记忆与精神世界。
有人说《佚名照》是对“过度阐释”的一种抵抗,而现实是,当下正在被泛滥的图像撕裂为两个世界,一面是过度阐释、寻求意义,一面却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作为一名图像研究学者,晋永权并不认为可以孤立地解读这些照片,“理解影像文化,除了了解政治史、物质史、风尚史、个体在社会中的位置,阅读社会科学家的著作,甚至是小说,都是必不可少的”。
只是,影像自有其命运,并不会为他人的解释而留恋。
这些佚名照虽然不知姓名,但和每一本家庭相册一样,记录的多是每个人在平凡生活中的高光时刻,毕业、相聚、结婚、生子,买了一副新墨镜,或者家里添置了一台彩色电视机。照片中,人们的神态往往是喜气洋洋,怀揣着对当下的陶醉,对未来的憧憬。这是日常照相行为构建起来的世界。不过,我们也知道,照相机“不在场”的那些日常,又是怎样的另一副模样。亲人离去、决裂,家道中落、解体,频繁的迁徙,急剧的变迁……这正是它们与主人失散、独自流浪的轨迹。
在这1500余张佚名照中,有一张父子四人的合影大概是唯一留下了线索的照片。照片下方,这位父亲工工整整地写下:
上珍、幸之、仑之,
父如不在,你们三人要互相照应,互相支持,互相携手迈进。
父
1969年12月6日
他们都应该还在世,但不知道去了哪里,是否能看见这张照片重新被人捡拾、珍藏,希望他们一切都好!
郑萍萍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