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主峰太白山峰顶雪线 章叶青/摄
“秦岭,天下之大阻”,是现今描述秦岭最常引用的一句话。
那么,是谁最先这样描述秦岭的?这句话的最早出处在哪里?这样问似乎有些多余,因为很多人都说——是司马迁,是司马迁在《史记》中这样记载的(以下简称“司马迁说”)。
不仅是很多人,连很多介绍秦岭的文章甚至专著、电视专题片,都这么说。更大范围的流播空间是网络:如果键入“秦岭,天下之大阻”,能搜出一大堆指称是司马迁在《史记》中如此记载的文章。
但司马迁真的这样说过吗?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为此采访了相关的专家学者,答案是:没有。司马迁从未说过“秦岭,天下之大阻”,翻遍《史记》也找不到这句话的影子。
很早就持此观点的是高从宜。高从宜,陕西文史馆研究员、陕西师范大学特邀研究员,数十年埋头于秦岭文化地理研究。2010年,他就将对“秦岭,天下之大阻”的“司马迁说”的分析,写入《终南幽境——秦岭人文地理与宗教》一书。书中“秦岭命名的知识考古学”一章,专门阐述了“秦岭”的得名渊源,并驳斥人云亦云的“司马迁说”。
东汉班固《两都赋》首次出现“秦岭”
近日,在南距秦岭只有10公里的西安市长安区大学城,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专访高从宜,他笑着说,这样的谬论,驳斥起来其实非常简单。
首先一个很明显的证据是,翻遍《史记》,找不出“秦岭,天下之大阻”这句话,《史记》中也从未出现“秦岭”二字。目前所有指称司马迁在《史记》中这样说的文章,从未给出一个具体准确的线索——这句话究竟出自《史记》中的哪一篇哪一段。
高从宜说,关于秦岭这座山,在中国古籍中出现很早,但最早的名称是“南山”“中南”“终南”。《诗经》多篇唱云,“信彼南山,维禹甸之”(《小雅·信南山》),“终南何有?有条有梅”(《秦风·终南》),“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小雅·天保》);《尚书·禹贡》则写有“终南,惇物,至于鸟鼠”。
到了秦汉时期,秦岭多数时候的称呼依然是“南山”。《史记》也是如此,例如《史记·秦始皇本记》写阿房宫,“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颠以为阙”;《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引用司马相如《上林赋》《哀秦二世赋》有“南山巍峨”“望南山之参差”等语。这些都说明,在西汉时期,秦岭的称呼依然是“南山”等,至少可查的典籍中尚未发现“秦岭”一词。
关于“秦岭”名称的来源,著名历史地理学家史念海在其《河山集》中指出:东汉班固的《两都赋》乃秦岭名称的最早出典。也就是说,到了东汉时期,秦岭才被称作“秦岭”,目前能看到“秦岭”一名最早典籍的来源,正是东汉班固的《两都赋》。
《两都赋》分《西都赋》《东都赋》两篇。据班固自序,自东汉建都洛阳后,“西土耆老”希望仍以长安为都,因作此赋以驳之。《西都赋》由假想人物“西都宾”叙述长安形势险要、物产富庶、宫廷华丽等情况,以暗示建都长安的优越性;《东都赋》则由另一假想人物“东都主人”,赞颂洛阳当日的盛况已远超西汉都城长安。正是在《两都赋》中,班固首次用“秦岭”取代了“南山”和“终南山”。其中,《西都赋》中有“睎秦岭,睋北阜”之语,《东都赋》中有“秦岭九嵕,泾渭之川”。
“秦岭”中的王朝地理学
为什么是在东汉时期出现了“秦岭”名称?高从宜认为,这涉及到的是北大唐晓峰教授所言的“王朝地理学”问题。众所周知,西周、秦朝和西汉均建都关中,秦岭就是南山、终南,南面之山,指称既直观明确又具有敬仰色彩,改换一个新名称的必要性不大。而到了班固写作《两都赋》的东汉,情况就不同了。东汉建都洛阳,再用南山来指称主要横亘在陕西的巨大山脉,既不直观明确也不客观,于是出现了“秦岭”的专属名称。
高从宜同时认为,从王朝地理角度,这其实对秦岭是一种贬低。从都城洛阳看“秦岭”,其地位远远低于以长安为国都时期的“南山”“终南山”。《西都赋》中长安客人的角色直观地表明:无论是个人心理还是历史地望、政治地理,秦岭都被严重边缘化、距离化了:秦岭不再是国都南山,而成为“秦朝之岭”“秦地之岭”“秦人之岭”。
另外,相比山来说,岭也要低矮很多。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曰:“山上可行谓之岭。”但秦岭这座山,高大险峻,气象万千,古代穿行异常艰难。唐朝李白的《蜀道难》尚言秦岭穿行“难于上青天”。而《两都赋》中的“东都主人”却是带贬而反问:“秦岭九嵕,泾渭之川,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溯洛,图书之渊?”因之,用“秦”和“岭”来取代“南山”“终南”,是班固站在当朝国都洛阳的至尊立场,从王朝地理学角度对秦岭形象的贬低。
到了隋唐重新建都关中时,“秦岭”之名已经广为人知,诗人写诗时也已较多使用,如韩愈的“云横秦岭家何在”,白居易的“望秦岭上回头立”,孟浩然的“试登秦岭望秦川”等。但很多诗人依然喜好用“南山”“终南山”,如杜甫的“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白居易的“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李世民、李白、王维等诗题就是《终南山》《望终南山》。
高从宜认为,唐诗中用“秦岭”之名,一般是消沉、否定的悲观意境;而用“南山”“终南山”一般是昂扬、肯定的乐观意境。一样的地理实体,不同的名称对应着不同的精神意绪。唐诗对秦岭和“终南”“南山”不同意境的选择处理,在很大程度上也源于班固。
在整部《汉书》中,班固所写的秦岭和司马迁一样也都用“南山”或“终南”,“秦岭”一名从未出现。在《汉书·地理志》及《终南山赋》中,班固所呈现的还都是“南山”的正面国脉形象,而在《两都赋》中,则有意用了“秦”和“岭”的负面贬损形态。
既然“秦岭”的得名源于东汉班固,司马迁在称呼秦岭时还用南山,那么有无可能司马迁说过“南山,天下之大阻”这样的话?
高从宜说,《史记》中也同样找不出,反倒又是在班固的《汉书·东方朔列传》中出现了类似之语——“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原文出现在汉武帝要修建上林苑时,东方朔予以劝谏道:“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从汧、陇以东,商、雒以西,厥壤肥饶。”这里不仅沿用“南山”一名,还首次出现了“南山,天下之阻也”。
因此,高从宜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秦岭”一名和“南山,天下之阻”,都最早出于东汉的班固。今日流行的所谓“秦岭,天下之大阻”,可能是从班固的“秦岭”一名和“夫南山,天下之阻也”衍生而来。
无论如何,司马迁从未说过“秦岭”二字,也从未在《史记》中记载过“秦岭,天下之大阻”。至于现在遍布网络的各种关于秦岭叙述,非要把“秦岭,天下之大阻”安在司马迁头上,都不过是以讹传讹、人云亦云。
“谬论”源于清初顾祖禹
对“司马迁说”——“秦岭,天下之大阻”说法的来历,高从宜也做过一番考证,可以追溯到清代毛凤枝的《南山谷口考》,而《南山谷口考》引用的源头则是清初学者顾祖禹。
三秦出版社编审李郁也找到了一处出处——清乾隆朝陕西巡抚毕沅编著的《关中盛迹图志》。毕沅将此书进献给乾隆皇帝,其中在介绍秦岭时“臣谨按”言:“《史记》:‘秦岭,天下之大阻也’。”李郁指出,毕沅也是引用清初顾祖禹的观点却未详加考证。最近,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易华在《丈量大秦岭》一文,同样也把源头追溯到了清初学者顾祖禹。
高从宜认为,《南山谷口考》和《关中盛迹图志》都指向顾祖禹,是顾在《读史方舆纪要》中最早写出“秦岭,天下之大阻”,并将其安在了司马迁和《史记》头上,但两书都没有详加考证就沿续引用。后来很多人也不考证辨别,继续沿用。
高从宜也谈到了另一个现象——很多严肃的专家学者应该知道“司马迁说”是错误的,但鲜有人站出来指出。记者也曾询问过一些专家,有的觉得此论不值得驳斥,一笑了之。高从宜说,其实严肃的专家、学者也有文化普及的责任,尤其是面对以讹传讹的大众化错误时,更应该站出来纠正。
采访结束时,正逢西安一个暖阳冬日,南面不远的秦岭“南山巍峨”。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和高从宜一起,面南山而吟诵东汉班固之语——“秦岭九嵕,泾渭之川”“夫南山,天下之阻也”。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黄博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