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中国供图
史铁生去世后不久,有朋友传给我一个名为“生命”的PPT,打开,里面是史铁生作品中的精彩片段,配了绝美的风光图片和音乐。我又把它传给了一些朋友,有朋友说看了很感动。
不过,比起抽离了生境、心境和语境的“语录铁生”,我更喜欢在“黑暗的心流”中苦苦挣扎、上下求索、没完诘问的铁生。
语录铁生是头顶光环坐在云端的铁生,是死了的铁生;诘问铁生是穿着不整,喃喃自语,活着的铁生。
铁生早期的作品中,求索与诘问似乎还含而不露,那时铁生在悲苦的命运中还更多地在向外看,证据是:他怀疑坐在轮椅上的自己,何以能有那么多的“生活”提供写作的源泉。
后来的铁生,变成了一个精神世界的探险者。他拥有轮椅的困境,同样也拥有与轮椅或许无关的困惑——我们常人也有的困惑。从这一个个困惑出发,铁生一次次踏上探索的险途,有些时候甚至把自己逼上悬崖。于是,小说家铁生变成了作家铁生,作家铁生变成了思想家铁生。那些被制成PPT的“语录”,与其说是他为旅途准备的干粮,不如说是他在途中用意外发现的野果酿造的琼浆。
我不认为是因为生命沦陷在轮椅中造就了铁生。轮椅中的生命多矣,不甘对命运俯首称臣者也不在少数,海迪姐姐不也同样在轮椅上写作吗?显然轮椅和写作并非铁生之为铁生的关键因素。
那么,是什么使铁生成为了《我与地坛》之后的铁生?我想,早已有一颗种子埋在铁生身上,等待着发芽。当轮椅成为他的肉体容器,地坛成为他的情感容器之后,这颗种子破土而出了。
这颗宝贵的种子就是“怀疑”。
在我们这一代身上,怀疑是最稀缺的精神特质,是我们身上最早被扼杀、被湮灭的东西。我不知道它何以能在铁生身上保存下来,但我肯定,没有“怀疑先生”的陪伴,铁生的后半生要浅薄和苍白很多。
怀疑让铁生不肯在既定的说辞,或者所谓的“真理”面前就范。面对那些常人不当回事、不以为然、不敢深想、不愿质疑的问题,铁生非要通过自己的诘问、自己的辩驳,缠缠绕绕,曲曲折折,一步步地踏勘,一点点地掘进,最后渐渐进入了精神世界的深处。
我想,铁生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所谓的读者,他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功课。至于拿起铁生的作品,并且愿意读下去的人,可能也有着某种相同的需要,至少是也在人生的旅途上感到过茫然无措,也愿意真诚地面对生命。
初次被诘问铁生抓住心魂,是读他的《爱情问题》。看到文章的题目我就吃了一惊:一个深陷轮椅的人,如何谈论爱情?要知道,那时我已经创办了青春热线,几乎每一天的电话中都少不了“爱情问题”!
《爱情问题》应该归属于“随笔”一类吧,不过我觉得自己仿佛打开的是一本充满悬念的小说,刚读就在心理上产生一种莫名的紧张。这种紧张来源于铁生的写法:他在抽丝剥茧地确认了“爱情不等于性,性也不能代替爱情,如同红灯区里的男人或女人都不能代替爱人”之后,就开始不断追问:“那个不等于性的爱情是什么?那个性不能代替的爱情是什么?包含性并且大于性的那个爱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许爱情,就是友爱加性吸引?”“爱情既然是一种美好的情感,为什么要专一?为什么只能对一个人?”……
真是较劲哪!性、爱情、婚姻这一团乱麻,被笑为“不能说,不能说,一说就是错”,而铁生非要把它们抖落开,逼自己给自己一个能自圆其说的答案。于是,诘问就跟着“怀疑先生”出场了:此铁生对彼铁生问难,彼铁生对此铁生辩驳。我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加入其间,或质疑此铁生的观点,或对彼铁生的回答摇头。来来往往中,走完一段不轻松的思想历程,也看到了一些美丽的风景——人类精神追求的美丽风景。
铁生最重要的作品,都带着诘问的色彩,比如他的长篇小说《务虚笔记》。我已然记不清小说的情节了,只记得读时同样也有一种心理上的紧张。我想这种紧张与情节完全无关,而与铁生在小说中借着人物去探讨的问题有关,那些问题都是“令人迷惑而激动”的。
直至铁生去世,我才开始读他的晚期作品《病隙碎笔》,虽然它早就在我的书架上。没想到,我又遇到了诘问铁生,而且是更加没完没了诘问的铁生。我与我,我们、你们和他们,天堂和地狱,残疾和爱情,生活的路途与创作的意图,人性与神性,肉身与灵魂……我想,在透析的日子里,铁生脑子里恐怕充满了问题,这些“碎笔”便是他的提问与回答。
铁生最后一部作品是《扶轮问路》,一个“问”字,就知道诘问一直伴随着铁生走向生命的终点。向生命的存在提问,或许就是铁生后半生的基本姿态。
如果有好事者对铁生的作品作一个句型分析的话,我相信,其中的问句一定所占比例甚大,而且正是这些问句在推动着文字的发展,也是这些问句在推动着铁生的生命发展——不是推向生命的长度,而是推向生命的深度。
再读铁生,我忽然意识到,伟大的作家,伟大的思想家,伟大的心理治疗家,一定不是那些自以为掌握着人生真谛、世间真理,要拯救人类的人,只有那些面对真实的世界、真实的自己,充满了困惑却又不甘心,偏要苦苦挣扎、上下求索、没完诘问的人,才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有价值的思考和启迪。如铁生清楚地说过的:“作家绝不要相信自己是天命的教导员,作家应该贡献自己的迷途。”
铁生逝世10年,适逢庚子大疫,全球动荡不已。疫情带来的恐慌和不确定性,互联网带来的汹涌信息,都让人们的情绪更加动荡不安。面对复杂多变的世界,有些人变得更加谦卑,不断地观察、思考与对话,有些人则变得更加执拗,钻在信息茧房里一次次地确认自己信奉的真相或真理。不知道若是铁生活着,会发表怎样的见解呢?以我看,他还是会诘问不已。
铁生说,我们每个人都是残缺的。而我想,这个世界也永远充满不和谐。残缺的个体生命与不和谐的世界相遇,自然会不断产生矛盾、痛苦、纠结和困惑。否定这些内心冲突,消灭质疑、求索和诘问,真的就岁月静好了吗?我是不相信的,正如我相信不再诘问的铁生,不会写出《我与地坛》《务虚笔记》。也许,铁生教给我的,就是通过直面困惑,通过质疑与诘问,让心灵慢慢地变得深沉、博大和丰盛,那才是生命的最美丽的果实。
陆晓娅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0年12月29日 11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