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洋葱般触达陌生人柔软、真实的内心,去发现小人物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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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金宇澄说,自己特别反感一些过度简化的评价标签,比如年轻人动不动就称人是“渣男”。因为人不是这么简单就可以涵盖的,我们也不该用如此幼稚的词去解读复杂的人性变化,去草率地评价一件文学作品。
从这个意义上讲,纪录片《和陌生人说话》具有它尊重人性的“文学”一面。它讲述的每一个非虚构故事都颇具戏剧性和离奇感:“大衣哥”朱之文成名后,生活被乡亲们360度直播,每日谈不上有多少隐私和个人空间,可是他依旧选择待在老家,始终不愿搬离;北漂女生网恋遭遇“杀猪盘”被骗光积蓄后,展开了一场硬核复仇“反杀”,成功让骗子坠入情网后送其入狱;88岁的独居老人失妻丧子,最终决定将300万元房产送给非亲非故的水果摊主……
难得的是,故事虽然离奇,节目的观察方式却绝不猎奇。它拒绝煽情,不去评判,而是用温和、克制的方式呈现着最为真实的生活纹理,以平视的视角深入人性幽微之处,以期带领观众“穿越离奇,看到理解”。
最初看到“老人将300万房产送给水果摊主”的热搜话题时,不少人都会产生一丝本能的警惕与戒备:老人会不会被PUA了?家人为何没有得到房产?水果摊主是否早有预谋?“不理解,往往是因为不了解。”《余生只信陌生人》一集,便穿透了冰冷的利益计算和动机揣测,还原了陌生人间的可贵善意与依偎温情。
老人的儿子去世之后,只有这位水果摊主游先生陪他完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旅程;老先生跌倒后昏迷不醒,是由这位摊主及时发现并送到医院,住院期间,由于亲人的缺位,游先生担起了悉心照料的职责;老人之所以邀请摊主一家住到自己家中,除了表达感谢之情,更有抵御孤独、体味天伦之乐的情感需求……
在这一集中,公证员李辰阳还讲述了更多令人动容的故事细节。一位摩的司机因为好心搀扶跌倒老人而相识,此后,他们彼此帮扶,在真心交互中变得有如亲人。老先生喜欢散步,却总因膝关节脆弱而难以成行。于是,摩的司机不做生意时,便载上老人,以十码的“龟速”“哒哒”前行,让他尽情欣赏两边风景。这一幕,简直比《甜蜜蜜》中的经典桥段还要浪漫动人。
在社会新闻的简要描述中,这些戳心时刻往往显得“微不足道”和“不值一提”。殊不知,这种相互陪伴恰恰是最为真实的,它们串联起来,才是老人选择将余生托付给陌生人的关键所在。
“杀猪盘”一集中,节目也跳脱出简单化的社会想象,还原了沉默的、被遮蔽的受害者心境。在描述那场充满谎言与幻象的骗局时,北漂女孩赵静使用最多的词语却是“真实”:对方的社交账号“人设”是如此真实可溯,彼此聊天带来的快乐、坦诚内心时展现的脆弱一面是那么真切,他所提供的关心和情绪价值也真实可感。后来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这场“杀猪局”中被“屠宰”的对象。对方的任务,是在与她建立情感联系后获取信任,然后诱骗她参与海外线上非法博彩活动。
如果仅从行为进行评判,赵静的身上可能会被贴上两种截然相反的标签:作为骗局的受害者,她是“愚蠢”而“贪婪”的,所谓的网恋也显得无比荒谬和可笑;而作为成功“反杀”的代表,她又是“机智”而“勇敢”的,正是她的冷静和果断,最终将骗子送进了监狱。
这一看起来无比矛盾的集合体,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呢?在《和陌生人说话》的镜头下,我们看到了受害者那些鲜为人知的内心状态。她们之所以容易陷入虚拟的情感陷阱,并不是因为简单的愚蠢和好骗,而是因为身处大城市中,她们往往是骄傲而孤独的,她们渴望感情,希望得到关心。只是在现实生活中,这些总是可遇而不可求。讽刺的是,屏幕另一端的骗子之所以会被“反杀”,也是因为他人性的一面被唤醒,因为他终于卸下了AI机器的一面。
“之前我感觉自己17岁,现在的自己像是70岁。”赵静的这句独白,让我们感受到这场冷血博弈的残酷。而那些本应被珍视的情感脆弱面,也不该被如此利用、玩弄和嘲笑。
《鱼缸里的大衣哥》中,偶然成名的朱之文在农村老家成为被围观、被凝视的对象。每日,卖假发、学唱歌、求合作的各地来客踏破门槛,乡亲们举起几十部手机对准他“蹭”流量。即便是关上门,也逃不开天上嗡嗡的航拍器和门缝里探出的手机镜头。这样不复平静的魔幻生活,朱之文已经过了10年之久。
名气就像一头变幻莫测的猛虎,它既给朱之文带来了人气与积蓄,又贪婪地侵蚀着他已然退无可退的私人空间。这头猛虎无法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必须充满警惕地与之博弈。于是,我们看到朱之文摸索出了一整套处世方式:嘴角永远都在上扬,“笑迎八方客”“小心驶得万年船”成为他最朴素的做事哲学,就连翘个腿也要有所顾忌、说句话都要小心斟酌。
让很多人感到不解的是,即便对360度直播生活深感不适,即便完全有能力搬离出去,朱之文依旧没有一走了之。相反,他出资购买公共健身器材、修路、建学校,继续在家乡深深扎根。因为到了50多岁的年纪,家乡的左邻右舍、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已成为牵挂。对于成名带来的种种无奈,朱之文的选择是直面,而非逃离。
每一个看似匪夷所思的决定,背后都有其“存在即合理”的原因。以不解作为开端,用温和砸开偏见,《和陌生人说话》正是以一种缓慢的、不着急的方式,引导观众剥洋葱般触达陌生人柔软、真实的内心,去发现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其实,在审视、对话陌生人的同时,我们自己的内心又何尝不在接受审视?
任冠青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0年12月29日 09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