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绮诗是近年来在欧美文坛崛起的华裔小说家,她耗时6年写完的长篇处女作《无声告白》,一经出版便广受好评,摘得2014美国年度图书桂冠。这本书之所以引发广泛讨论,是因为它深入探索了身份危机、人生成就、种族、性别、家庭,以及个人道路等诸多主题,读起来深沉动人。
“歧视”,是我读完整本书后印象最深刻的情绪点。无论是人种歧视,还是性别歧视,都给小说中的人物造成了严重的精神创伤。
先说人种歧视。既然是华裔,伍绮诗的创作不可避免地涉及“中国”。书中的主要人物,母亲玛丽琳,父亲詹姆斯,大儿子内斯,大女儿莉迪亚,小女儿汉娜,他们中间没有任何一个去过中国,而“中国”是他们一生无法摆脱的标签。这里的关键人物是詹姆斯。詹姆斯的父母来自中国,他们在一个学校里帮工,詹姆斯就在这个学校读书,他的“中国”特征,在一个绝大部分都是白人的地方,是分外引人关注的。他自卑敏感,没有可以交往的好朋友,一路读书到哈佛,都是郁郁寡欢的。
当詹姆斯结婚后,他的大儿子在游泳馆里被那些白人小孩欺辱,他想到的是“他知道那种感觉:那些苍白的面孔静静地盯着他”。无时不刻地被苍白的面孔盯着,被打量,被取笑,被排挤,这种少数族裔经常要面对的真实境遇。所以,他希望他的孩子们不要重蹈覆辙,而是能够毫不凸显自己地融入到白人的世界中去。他把自己的期待放在了莉迪亚的身上。
再说性别歧视这方面,母亲玛丽琳是白人。在上个世纪中期,很多工作被认为是不适宜女性去做的,比如说做科研、当医生等。女人,应该如玛丽琳的母亲所说的,学会如何做好一名家庭主妇,相夫教子才是最重要的。但玛丽琳却不愿意这样。她的成绩一向在班级里是最好的,她有聪明的大脑和投身科研的热情,她希望自己能在事业上有一番大的成就。可她的实际生活跟自己的梦想背道而驰,在收拾自己母亲的遗物时,“玛丽琳忧心忡忡地想起她自己的人生:一连几个小时准备早饭、晚饭,把午饭放进干净的纸袋。给面包片抹花生酱需要那么长时间吗?做鸡蛋需要那么长时间吗?单面煎的给詹姆斯,煮熟的给内斯,炒鸡蛋给莉迪亚。一位好妻子,应该掌握蛋的六种基本烹饪方式。她难过吗?是的。她难过。为鸡蛋难过。为一切难过。”
玛丽琳决定,不能再过这样的生活了,必须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她逃离自己的家,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重新去学习。那9个星期里,她一方面要应付学业,一方面要克服自己想家的冲动。然而在一次晕倒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詹姆斯把她从医院接了回来,“她的旧生活——舒适温暖,但压抑憋闷——正试图把她重新拉回它的怀抱。她的宏伟计划只持续了九个星期,她的毕生追求黯然消散,犹如微风吹拂下的薄雾。”带着这样的遗憾,她把自己未竟的梦想也放在了莉迪亚的身上,希望女儿能走自己未走完的路。
母亲出走一事,对于莉迪亚来说是一生的创伤。父亲詹姆斯把自己关在书房中,沉浸在被抛弃的情绪中,无暇去照看内斯和莉迪亚。两个孩子只好在家里没日没夜地看电视,互相依靠,互相取暖。但内斯很快在宇宙航空上找到了自己的爱好。他很专注地收集这方面的资料,哪怕詹姆斯打骂他,热情也丝毫不减。内斯不能把自己浸在家中这种窒息人的氛围之中,选择给自己打开一个可以呼吸的口子。可是莉迪亚不行,她没有任何其他的依托,没有爱好,没有朋友,她只想自己的妈妈。那种被抛弃的孤独感,让她害怕至极。
小说中有个细节写得特别动人,母亲玛丽琳实在太想念家了,她会打电话,有时候是詹姆斯接,她不说话;有时候是内斯接,她也不说话。“当时,他(内斯)正跪在厨房椅子上听话筒里的动静——为了够到电话,他是爬上去的。过了一会儿,莉迪亚从过道里轻轻走过来,趴在内斯身边,两个人用各自的耳朵把听筒夹在中间。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四分钟,透过线路中低沉的嘶嘶声,他们似乎听到了母亲的所思所想。”母亲回来后,莉迪亚生怕再一次失去她。她发誓只要能让母亲高兴的事情,她一定都会好好做。而母亲对她的期待就是好好学习,完成自己的梦想。
所以,我们看到了这样的局面:“莉迪亚自己——她是全家人的宇宙中心,尽管她不愿意成为这个中心——每天都担负着团结全家的重任,被迫承载父母的梦想,压抑着心底不断涌起的苦涩泡沫。”母亲玛丽琳每天都在监督她学习,给她买各种书籍,物理也好,化学也好,每门功课都要优秀,都要出人头地;而父亲詹姆斯,希望她的却是不要跟别人不一样,多去跟别人交际,多融入团队中去。
可是莉迪亚越来越感觉吃力了,她不喜欢物理,这门课考得非常差;她也不喜欢跟别人打电话聊天,那些人对她都是不冷不热的。可是她还要忍耐地去学习,还要每天假装去跟别人联系,“看到女儿打电话,詹姆斯的眼神亮起来,仿佛云层被强风吹散。她现在看到的他,一定非常接近他年轻时——许多年后她才出生——的样子,稚气、乐观,只要希望尚存,他的眼里就能射出明亮的星光”。
而内斯和汉娜,被他们的父母彻底忽略了。内斯所有的努力,父母都看不到,“他们生活中的每个人——母亲、父亲、甚至他自己——都在滑动,滑向莉迪亚,在她的引力的作用下,谁也难以抗拒,一切都围着她转”。
而汉娜也仿佛明白,她在家庭“宇宙”中的位置。“她从安静的婴儿成长为善于察言观色的小孩:她喜欢躲在角落和柜子里,还在沙发后面、桌布底下,退出家人的视野和脑海,从而确保家中的领土划分不会出现丝毫的变动”。但恰恰这个最被忽略的小女儿,最能看清事情的真相。她预感到姐姐要去死,可她阻止不了。这样一个角色,分外让人心疼。
在“引子”中,作者提到“哥哥把妹妹推到湖里去了”。小说中,就是内斯把莉迪亚推到湖中,莉迪亚反而一副得到解脱的神情。她身上的担子太沉重了,她需要有个人来理解他——这个人就是内斯。内斯懂她的苦,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表明他是懂的。然而内斯不愿意一直担任这个角色,他要逃离这个家庭,考上了哈佛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可对莉迪亚来说,连最后一个懂她的人都迫不及待要逃走了。她气愤内斯的背叛,她故意接触内斯讨厌的坏小子杰克,而杰克的心却不在她身上。此时她绝望了,崩溃了,只有死才能让她得以解脱。
作者相当“沉得住气”,灵活转换的叙事视角,精准克制的用词,温婉细腻的文风,写得扣人心弦。只是,这样的结局让人叹息不已,我们目睹了一个女孩,是如何被家人一步步温柔地逼向了死亡。
邓安庆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