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南方的列车上,我读完了科马克·麦卡锡的小说《上帝之子》,这不是他最好的小说,但值得一说。虽然老实说,我读麦卡锡的书也不多,所以只是结合文本来谈谈,用来打发列车上的时间。
这是一篇融合了美国南方哥特小说、极简主义和福克纳精神的小说,福克纳是麦卡锡的路标,但也是他想走出阴影的对象,在这部小说里,我们能看到麦卡锡在寻找属于自己的腔调。
在《上帝之子》中,叙述腔调有四层。
第一层是恐怖与漠然:“那是一种干巴巴的抽吸空气的声音,听不见却透着恐惧。他从地上腾起,提上裤子就蹿出草丛往马路方向奔去了。”
第二层是隔绝与孤寂:“巴拉德看着第一片雪花落下,如灰尘般坠入峡谷。”
第三层是荒诞与散漫:“这声音在洞穴四壁间回荡,不大像哭喊,倒像是一群招人喜欢的猿猴聚在一起嘀嘀咕咕。”
第四层是残酷与悲悯:“他决心继续前行,因为已经无路可回,那天的世界和往常的任何一天一样可爱,可他却在骑着骡子迈向死亡。”
严格来说,这是一篇拉长的中篇小说,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长篇。真正意义上的长篇,是一片词与词不断外溢的丛林,它野蛮生长,不因结尾停顿,它的魅力不在于工整的故事,而在于故事的间隙,小说的毛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是这样的小说。
而中篇小说因为字数限制而更求精巧,又比短篇小说蕴含了更大的施展空间,很多小长篇,在结构上是中篇小说的设计,有固定的结构安排、符号化的人物、力求吸引人的开头和升华的结尾,能让读者很快感受到的象征意义。中篇往往比长篇更像一个规整的故事,有明确的故事核,而长篇是一场不断调整的马拉松。
《上帝之子》采用的是冷距、大量白描的写法,作者在小说中尽可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对人物作粗浅的主观判断或煽情式渲染,小说的叙述者就像一位扛着摄影机的纪录片导演,小说中的空白,与其说是章节间的分割,不如说是电影、纪录片中的“剪辑点”,如果把每一处空白作为剪辑,而文字作为情节与画面,《上帝之子》就能连贯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在我看来,它是一部很流畅的小说,一天就能读完,它的悬念依靠的既是主人公巴拉德这个角色本身的张力,也是小说语言营造的挥之不去的败落与神秘。
麦卡锡描绘了一幅失落的南方图景,在这个与繁荣东部城市群隔离的失落世界,依稀可见酗酒的人、沉默的人,和走向黑暗的破碎之人。而主人公巴拉德就是南方底层白人的一个写照,他代表了一部分被社会剥夺话语权、被压制在底层,最终走向放逐、自毁的年轻人,麦卡锡不是在丑化也不是猎奇地美化这个角色,他是要指引读者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会选择自毁?为什么在社会上,出现越来越多失踪的人、暴戾的人、突然做出不被理解之事的人?
在局外人的道德谴责背后,还能否思考更多?换言之,整部小说的严肃议题是,谁在制造残酷?是什么把人推向悲剧?
因此也可以说,科马克·麦卡锡是在用小说写一份社会学报告。作者很少用议论干预故事,也很少对人物内心意识的刻画,作者把人物托付在大量的动作、情境描写里,刻画出一个“泛起一片淡粉色血雾”的残酷世界,他制造了一种观感,读者看《上帝之子》,就像在看一部主题是失去的纪录片。
“巴拉德在暗如黑夜的房间里醒来。他在一个亮如白昼的房间里醒来。”这不是一部道德谴责小说,但麦卡锡有他隐含的社会关切。可以说,《上帝之子》是一次文学进入公共议题的尝试,也正因如此,它在发表之初引发了巨大争议。
当然,坦白地说,我觉得麦卡锡没有把这部小说完成到一个理想境界,跟后来的他相比,《上帝之子》更多呈现出一种文学实验仍在路上的感觉,它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但缺少了更多可以展开的东西。这可能是这部小说的遗憾。不过对于有兴趣了解科马克·麦卡锡的读者来说,这仍是一部值得入手的作品。
宗城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