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话里 王尔德发出冷笑

　　王尔德是一个不按照常理出牌的人，他在生活中如此，在童话里亦如此。我从未在其他闻名于世的童话集，比如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里，听到作者如此多的冷笑声。全书九篇童话，每一篇我都能透过文字看到王尔德那双闪着狡黠光芒的眼睛。他有非常厉害的文字功夫，可以把别人写来可能平淡无奇的故事，描述得如此炫目动人，如此击中人心，当然还有如此猝不及防的“反转”。

　　书中除开最有名的那一篇同名文章《快乐王子》之外，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星孩》。文中有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因为是随着星星坠落在丛林中被樵夫捡到的，所以大家都称呼他为“星孩”。好看真的没办法，那就是资本，就是荣耀，就是其他人都得捧着他，在这个氛围里他变得骄横残忍，对别人都是采取俯视的态度，看不过眼的就让他的跟随者们去攻击，饶是如此，也没有人能奈他何！谁叫他长得这么好看！

　　有一天一个女乞丐路过他们村儿，星孩见到后，嫌弃得不行，他又像以往那样，叫他的跟随者们去骚扰这个女乞丐。结果没想到这个女乞丐居然是他的亲生母亲。此事对星孩可谓是沉重的打击，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母亲是这样一个丑八怪，所以毫不留情地把她撵走了。代价来了：他发现自己变丑了，大家都讨厌他、唾弃他，而他自己也为之前种种残暴行为后悔不已。他上路了，为了忏悔自己的行为，也为了寻找他的亲生母亲。一路上他风餐露宿，受尽折磨，最后终于找到了他的母亲。原来他母亲是一个国家的皇后，另外那个一直向他索要东西的麻风病人是他的亲生父亲，同时也是这个国家的国王。而他，自然就成了这个国家新任的国王。

　　倒数第二段是这样写的：“他对所有人都表现出极大的公正和仁慈，他驱逐了那个邪恶的魔术师，为樵夫和他的妻子送去许多值钱的礼物，并给了他们的儿女很高的荣耀。他无法容忍任何人虐待鸟兽，而是教人以爱、仁慈和宽容，他给穷人发面包，给赤身露体者送衣服，他的土地和平而丰足。”

　　到这里，全文本应该结束了。这就是一个改邪归正的故事，也是一个忏悔者终究得到了救赎的故事。但如果就此停留，那就不是王尔德了。他又补上了一段：“然而他的统治没能持续太久，因为他所承受的苦难太大，遭遇的试炼之火太烈，三年后他就死了。而继承他王位的却是个邪恶的统治者。”

　　我记得当时看到这个结尾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就像是正准备合上书微笑时，王尔德迎头给了你一巴掌——“醒醒吧！我可不会给你糖吃！”你甚至能听得到王尔德躲在文本背后嘲讽的咯咯笑声。

　　这个冷笑声还在书中其他的文章里出现，比如《夜莺与玫瑰》里，那只小夜莺为了成全年轻学生的爱情，让他得到一朵红玫瑰，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年轻学生兴高采烈地拿到红玫瑰后，文中这样写：“‘你说过，如果我送你一朵红玫瑰，你就会同我跳舞。’年轻学生高声说道，‘这是世上最红的一朵玫瑰。今晚请你把它戴在胸前，等我们一起跳舞时，它就会告诉你，我有多么地爱你。’但女孩皱起眉头。‘恐怕它与我的裙子不搭。’她回答,‘而且，宫中大臣的侄儿已经送了我一些真正的珠宝，人人都知道珠宝比花要昂贵得多。’‘好吧，你真是太忘恩负义了。’学生气冲冲地说着，并将玫瑰花扔向街上。那花掉进水沟，一只车轮从上面碾了过去。”

　　小夜莺付出了生命代价才绽放的红玫瑰，在他人看来毫无价值，也无人珍惜。真是残酷至极。

　　在另外一篇《忠实的朋友》里，花匠小汉斯是个特别纯良的小伙子，他一直以来都是靠养花卖花为生。而他的好朋友磨坊主，是他特别崇拜的“精神导师”。这个磨坊主每一次路过小汉斯的花园，一边说着“至理名言”，一边大把地薅走花园里的花。对此，小汉斯不仅不抗议，还生怕磨坊主会生气。

　　小汉斯越是如此，磨坊主就越是变本加厉。他想着法子让小汉斯给自己干活儿，小汉斯虽然心里不愿意，可还是听话地帮磨坊主放羊、修东西，而他自己的花园因为疏于管理渐渐荒废了。最后一次，磨坊主的儿子受伤了，他让小汉斯连夜穿过沼泽去叫医生。医生是通知到了，也赶到了磨坊主的家，而可怜的小汉斯却在沼泽地淹死了。

　　讽刺的是，小汉斯的葬礼主持人就是害他而死的磨坊主——“‘因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磨坊主说，‘让我站在最好的位置才公平。’于是他走到送葬队伍的最前面，身穿一件黑色的长斗篷，时不时地拿出一块大手帕擦拭眼睛。‘小汉斯的死对每个人来说，都无疑是一笔巨大的损失。’铁匠说。这时葬礼已经结束，所有人都舒舒服服地坐在小酒馆，喝加香葡萄酒，吃香甜的蛋糕。”

　　你可以鲜明地感受到王尔德辛辣的讽刺语气。没有人在乎小汉斯的死，也没有人去追究磨坊主的责任。

　　善良的人被利用，纯洁的心被忽略，美好的品德带来的是厄运，在王尔德的童话里，给我们带来一次又一次冲击的是这样的“反转”。童话，难道不应该是给人以希望和温暖吗？为何到了王尔德这里，却完全反了过来？他一次次刺痛我们的心，一次次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我们看。

　　再往深里讲，王尔德其实不是“反转”，而是把现实引入了童话，童话的外表下潜藏着作者对于现实世界的敏锐感受。在王尔德塑造的这些角色身上，可以看到现实世界很多人的影子，每个人在阅读时也很容易辨别出他们在世间对应的人。王尔德的童话之所以经过100多年仍具有这么强的生命力，我想就是因为它所展现的多面人性，能经得起反复解读。

　　在王尔德冷笑之下，我们看到了一颗洞穿人世炎凉的悲悯之心。

　　邓安庆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