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洪救灾,跟抗疫救人一样,都是拼命,只不过战场上换了战士,从白衣战士换成浑身沾满泥浆的战士。在洪水中泡了很长时间,消防员发白发皱的手脚,让人想起医护人员被防护服捂了一天满是勒痕的脸。水里泡了一天,抗洪官兵裤腿里灌满了水,那段伏地倒出水的场景,触动很多人的泪腺。安徽歙县茶企3000吨茶叶被泡,老板痛哭的场景,让无数人一起揪心。越是让自己进入这些灾难语境中,体会灾难之痛和救灾之艰,越会明白,那些在洪水之外带着美颜、远景视角看洪水的段子和心态,那些瞎抒情、乱唱高调的灾难美学,那些不合时宜的调侃,真无法忍受。
今年南方洪灾来势特别汹汹,也特别牵动举国神经。一来洪水确实严重,很多地方水位超过1998年。二来,开始注意力似乎都在疫情上,突然发现洪灾是更“明显而即刻的危险”,逼着人们去关注和重视。有些人身在洪灾之中,经历着不可承受的灾难之重,有些人远在洪灾之外,在朋友圈里刷屏的视频中围观着漫堤的大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无边的洪水,和我是怎样一种关系呢?
反感那些消解他人灾难之痛的段子,我没看到什么机灵和智慧,看到的只是冷漠无情和麻木不仁。洪水导致湘江和浏阳河出现了分层,“鸳鸯锅”的调侃盛传。大水淹没街头,有人P图说:“只要心态好,门口就是巴厘岛。”水库泄洪的场景被网红当成现场直播的“美景奇观”,调侃“下游人民不缺新安江鱼吃了”“大自然的搬运工被大自然搬走了”。村民整幢房子被洪水冲走,欲哭无泪,到朋友圈里就成了段子素材:这套房子目前在苏州境内,等漂到上海,就不是这个价了。
这种笑不出来的段子背后让人读到的是: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无边的洪水,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来,给哥笑一个。
想起埃德蒙·伯克在《崇高与美的理念之起源的哲学探索》中谈到的“崇高”,他认为崇高起源于任何“可怕类”的事物,只要观察者处于远离危险的安全情境下,他就能将其他情境下是痛苦的惊骇体验为“愉快的恐惧”。巨大的瀑布、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或大炮发出的声响,可能会引发崇高的激情,所有这些事物都会激发起“心灵中伟大与敬畏的感觉”——可是,处于远离危险的安全情境中的人们,能不能克制一下这种“愉快的恐惧”,压抑一下那种自私的审美愉悦,稍微有些悲悯,对他人“痛苦的惊骇”有一丝同情的理解。
视角背后是良心。从美颜和远景的角度看,如果没心没肺没温度,确实容易把洪水看成“波澜壮阔”的审美对象,飞流直下三千尺,一望无际的看海景观。什么是人文主义和人本关怀?就是在自然景观的审美愉悦中看到人,在事不关己的抽象崇高激情中看到具体之人的命运,并形成在自然面前对人的命运的关联感。远景和美颜,朋友圈场景,无人机航拍,俯冲式掠过,宏大的画面,抒情的音乐,很容易消解灾难中具体人物的具体痛苦。所以,关闭心中的那个美颜和远景之镜,让自己的眼界延伸到具体之境,设身处地将心比心,才能跳出那种审美的冷漠。
反感那些没心没肺的段子和调侃,更反感一种如“冠状君”那样“赞美灾难”的灾难美学。个别文章,那种抒情的调子,简直让人反胃。说洪灾也不是一个彻头彻脑的坏东西,称洪灾催化出许许多多感天动地的故事——我理解,这种文章本意并非赞美灾难,而是用反衬的修辞法凸显人们在灾难面前的战斗力和凝聚力。可这种战斗和凝聚,背后付出了多少牺牲,承受了多大的代价?多少百姓家园被毁无家可归,多少积累瞬间付之东流?这么从“坏事”中总结灾难“好的方面”,是对受灾百姓的不敬,对付出巨大牺牲的抗洪军民的不敬。灾难都是坏的,都是百姓无法承受之重,我们的战斗力和凝聚力,永远不需要通过灾难去反衬,灾难之后的努力都是在拼命。
这种自我感动的灾难美学,显然也带着美颜和远景视角。站在远离灾难的地方,用宏大的视角看灾难。语调貌似充满激情,实质是一种冷漠,眼中没有人。到水里泡一下,到废墟上走一下,感受一下房子被冲走、家园被毁的绝望,就不会用这样小清新的调调去抒情了。当你就灾难发声时,你的内心是在面向谁?面向拿着手机看视频的悠闲者,还是面向受灾的人?你觉得一个正承受灾难的人会有心情跟着你一样拟人化地抒情?甚至抖无厘头的机灵、卖小清新的萌吗?
收起审美,卸下美颜,拉近远景,在心理上走进受灾之地,在情感上跟受灾者站在一起,忧他们所忧,帮助他们解决实际问题。做不到这些,起码可以做一个静默的凝视者。
曹林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