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读完有段时间了,书做了很多勾画,读得很慢。作为也从事长篇小说创作的作家,很想理清楚作者的一个创作脉络,那怕是其中一句闲笔,也想着闲笔背后作者没有说出的意图。有时候这样的深入品读,故事情节的发展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缓缓拉开的是一幅晚清动荡时局下的嘉定生活图景。这幅图境是由做生丝生意的李普福及他抱来的儿子李世景共同来演绎的。从李普福带着他的六房女人迁入在刘河坝的新宅摆八十桌大席开始,经过25年,宅子卖给了别人,只剩下已成为陌生人的三姨太和因参与革命失败的李世景。近四十万字的一部小说,呈现的正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周恺是一位90后新锐作家。他在创作谈中说,他写的是革命,作为读者却觉得革命不过是外在的变相,更关注的是李家及与李家有关的刘家,在大动荡时代背境下的家族命运。说实话,这本小说读起来不轻松,繁复而细密的叙述很考验读者的耐心。岂不说小说中大背境的历史事件,像甲午战争、新学兴起、科举终结、保路运动,还有嘉定小环境下的各路袍哥,各路会首,读起来头大。就说小说中的细节,如养蚕到吐丝,作者像个桑农,写的很专业;比如搭戏台,作者可以细到每一个榫头;比如写开药,舌苔、脉象、处方,又像个老中医……可是当你知道这个学究一样的作者只是个九零后的青年作者的时候,你又不得不佩服,他淡定和不动声色的描写,还原的晚清嘉定那么有厚重感。
周恺这部小说,最先不是这样的名字,成书前,他发给我看,让我给他提意见,说实话在电脑上只看了一部份,我就搁下了。因为太长,因为开头的文字就打破了我对他小说的印象,原本好像有些诡异的意识流的写作在这部小说里消失了。他突然很传统很实在地写着,细细密密地写着。我没有说什么意见,因为准备考试没看完,也提不出来。我只是担心这么一部严谨细致的作品,能不能出版,尤其是一个还没有多少名气的青年作者第一部长篇。好在书出来了,还引起了省内省外作家的关注,由此特别为作者感到高兴。上海书展的时候,我在思南书局买了这本书《苔》。
《苔》是一部小说,那就还是从小说本身来说吧。小说的结构是李家,刘家及革命的税相臣等搭建的戏台,只不过这戏台一搭就是25年。李普福得意时杀个人就是眨巴个眼,刘基业带着杀死王棒客的女儿和自己的亲儿子作为见面礼,成了李普福的新管事。小儿子刘太清本来是个靠本事吃饭的石匠,却为被官府打死的师傅报仇,成了土匪,最后惨死在燃烧的枯树下。作者着墨最多的还是李家,李家的生意,李家的日常,刚开始时长夫人和几房姨太太,一团和气也面目不清,作者不紧不慢地叙述,看似死水一潭。直到长夫人发现幺姨太和刘基业的事,她处死丫鬟和幺姨太的手段,才让读者看到长夫人的阴险、狠毒,在一派详和的乡村夜景中显得触目惊心。“幺姨太跑在土路上,她想跑到云上去,跑到月亮上去,但她跑不动了,肠子绞成死结……”谋杀之后,大家若无其事地笑谈,人心冷漠。作者在这里埋下伏笔,说哪个都不敢说话,仿佛被谋杀的不是幺姨太而是自己。姨太太们死了,李谱福也病死了,长夫人被三姨太害死了。刘基业害死了相好,自己也变得恍惚,苦命的刘谭氏原本在张石匠那里得到一点做女人的安慰,可张石匠也死了,闲下来,只能同一只猫说话,讲她的苦衷,讲人世的艰难。而世相人心有时很难作出选择,正如李世景心头好似横了一杆秤,一头坠着动荡不安的社会,一头关乎人心。在那样一个变幻莫测的时局中,人世必不安稳,正如小说封腰所写,“历史如风,众生如苔,却执念前行。”
《苔》的语言,最有亮点的是作者很自然地使用了极具乐山地方特色的方言,在一些场景描写和人物动作对话里,方言信手拈来,让知道方言的人会心一笑。不刻意也不生分,自然而然地与描写的现实场景合二为一,令人物和事件都生动有趣。再说小说的闲笔,虽然不多,却韵味悠长,好像一间密不透风的房子里,突然开的窗,光透进来。像刘基业和幺姨太刚刚开始相好时,“他看到月亮淌着水,打湿了云。”幺姨太要死的时候,“从宅子那边走过来一抹光,这抹光不紧不慢”。刘太清要死时“只见着一团团火焰,这一团像娘亲,那一团像女娃子,那火光逐渐变得微暗。最后周遭的声音一点点虚弱,他听到了极细微的抽泣,听到了极细微的歌声。”这些闲笔里我们看到作者的悲悯。
“人生是久长的,似若江河,不可逆返,流过一地,便该往下一地去。可也总有个尽头,汇入湖海可算得善终,并非每人都有这等好运气,绝大多数河流终是汇入另一条河流,绝大多数人终是汇入另一人的生命里,借由另一条河流继续流淌,借由另一人的生命继续活着。”作品到这里时,就该收着了,作者却又去写了所谓的革命大事,不知作者出于什么考虑,我觉得这是可不要的,甚至想如果没有税相臣的革命,小说会不会更紧凑一点。
但周恺是有野心的,在长篇里留个尾巴,为他下一部起了头。
作者简介:
林雪儿,实名王雪珍,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雪落拉萨》,中短篇小说集《黑天使》,长篇小说《妇科医生》《亲爱的宝贝》《北京到马边有多远》等。现为四川省乐山市市中医医院副主任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