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是父亲的绰号;匠人,是父亲的艺名。石碾、大磨、幺磨、大碗口大的手摇磨、石臼、石缸、石柜、石桌、石墩、石柱头等,都是父亲的艺术品。
乡、镇方圆几十公里的人都认识父亲,因为他们的房屋地基的石通,绝大多数都是他下的石做的地基。他们家里盛水的缸,家中的裙板,也是父亲用石头一锤一锤凿成的。更不必说舂米的臼,推豆浆的幺磨,碾米的碾,以及磨五谷杂粮的大磨了。人们有的叫他曹师傅,有的喊石匠,还有的称他匠人或手艺人。跟着父亲学艺的人很多。有些特别调皮,还给他们编了顺口溜,有事没事地鼓动一些小孩,一边拍手一边喊:“打石匠,四条牛,天晴下雨在坡头,吃饭在石头上吃,屙屎屙在地岩头……”听起来怪怪的,甚至是有些不文雅,却是对那个时候打石匠的最真实的写照。
父亲是个“怪人”。土地包产到户时,别人不要的石头地,他站出来要;别人不要的那些寸草不生没有树木的乱石坡,他还要。别人修建房屋,选择平坦向阳的好田地,我家的房屋地基却选择在乱石窝。我们兄弟姐妹都不理解他,只有母亲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还在我们面前为他找理由开脱道:“娃儿们哪,你爹这样做,肯定是有他的道理。”
外面的人们,背地里都说他“傻”,父亲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他就地取材,将地基基石下在很大的石头上。四米多高的柱头,也是石头。立房的时候,实际上就是先立起来了二十多个石柱头,又请了很多叔伯兄弟,拿着手杆粗的草绳索,一边喊号子,一边一齐用力拉,还有人支撑着,浩浩荡荡,可壮观了!四天多的时间,终于把二十多根柱头立好。
前来帮忙立柱头的人们看看立好的石柱头,笑着说:“曹老师啊,你这哪是在立柱头,简直就是七十二变的孙悟空,赶快钻进你的石林洞府啊。”大家哄堂大笑,父亲也像一个艺术家,看着自己的作品被认可,也开心地笑了。
等众人走后,父亲又逐一检查柱脚,反复用石块支垫,不错过每一根柱头上的孔,看是否标准,对稍稍有点皱角的孔,再进行一钻一锤的精敲细凿,并且逐一用墨斗吊墨核对。确定无疑,才让木匠老师们上木头。
房屋完工后,父亲忙着为家里添置家具:石水缸、石墩和石桌子 ,就连装粮食的柜子也是石头做的。我们家的院坝,就是一个天然的长五米宽两米多的石头城墙,密不透风,可结实了。向前伸出两米多的石头门前,有一棵蒙果树。我们可以在那里乘凉,看着宽敞处晒的粮食,赶着来偷食的鸟儿,清脆的笑声在山间荡漾着,荡漾着。在附近干活的村里人累了的时候,也会到我们的院坝石上乘凉,闲聊,打扑克牌,可热闹了。
记得唐山大地震时,我们虽然离得远但也有震感,很多家房屋上的瓦不停地掉落下来,有几处的土墙,倒塌下来。泥土的灰尘,和着人们的哭声、惊叫声,弥漫开来,大家处在极度的恐慌中。其实,我们家除了掉下来了一些瓦片外,其他的物件都没有损害。队里有多户人家的土墙被震倒塌了,父亲便忙着帮忙用石头垒,他的手艺和人品,越来越被更多人们肯定。
我们哥儿几个直到父亲病危的时候,也没有弄明白他为什么当初选择乱石坡、乱石田地和乱石窝,最后还是把父亲葬在了离家两百多米的乱石窝。父亲走后,我们也没有守住他老人家的产业,因为老屋的土墙被多年来的风雨降伏,不知道去向。那些像石林的石柱头,依然立着,与风雨对抗,与霜雪对抗,与岁月对抗……
父亲一生都和石头打交道。也正是那些石头,把父亲打磨成了一个石匠,打磨成一个被人们尊敬的匠人。同样还是那些石头,养活了我们一家十口人。看着那些石林,我看到了父亲像石头一样的坚韧不拔不屈不挠的可贵精神,也看到了像父亲一样的人,努力地改变着并不理想的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