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乐山市的古镇牛华,奶奶的老房子掩映在一片茂盛茁壮的榕树之间。那里是我的老家,童年的大部分时光都在那里度过。
家门口二十米外就是一个外延为四百米炭渣跑道的椭圆公园,其中心有一株百年巨榕,公园里面和我家门口靠西的那条街道,是镇上赶集的地方。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每逢赶集之日的小镇都显得异常繁华,会看到许多平日罕见的新鲜物——尤其是在我这样年纪的孩童眼中:苕丝糖、丝丝糕、红糖芝麻酥饼、麻辣串、糖画、果丹皮、酸梅粉……无不蛊惑着我们挑剔的法眼、挑逗着我们朴素又脆弱的味蕾;玻璃塑料做的“美玉”、偶像明星和卡通贴纸明信片,无限聚焦着我们的瞳孔、勾引着我们插在裤兜里拽着几张可怜巴巴零钞的小手;而那些斩杀鸡鸭的、卖流行歌磁带的、占卜的、卖艺的、卖新款衣服的、卖盗版书的、卖猪饲料的、卖老鼠药的……各种叫卖吆喝声、从廉价喇叭和音箱放出的背景音乐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当时,每逢周末和节假日的赶集天,年幼的我都会背着手优哉游哉在集市上来回溜达。除了观看上述那些琳琅满目的市井之物,当时我最感兴趣的,却是公园门口那家补锅匠的活。
那对老人当时六旬开外,由于是用传统的炉火熔铁来补铁锅——如今这项手艺在整个市里也几近失传——因而被全镇人民亲切称为“补锅匠”。无论寒暑的赶集日,只要不下大雨,老两口早早就在地上排兵布阵,生起炉火。
老爷爷先将待补的铁锅用环形三脚的铁架支起来放稳,仔细检查受损的部分,用一把小铁锤轻轻试探,把破损部分周围脆弱不结实的部分也一一敲掉,如果锅的破损部分呈长条状,那就准备直接补;倘若破损面积较大,他则是选择一片和破损部分弧度厚度相当的铁片放在破洞中间,用竹篾或铁丝暂时固定,再准备补。
然后,老爷爷戴上一双帆布厚手套,把一些废铁块废铁片放进一个类似铁铲的带柄器皿中,推进一侧开口的火炉中。老婆婆马上就来回反复拉动风箱,炉中的火苗便立即熊熊燃烧起来。几分钟后老爷爷便把器皿从炉火中拉出,左手手套上垫上一块20厘米见方的厚实耐高温的特殊布料,倒出一团直径3厘米左右赤红的铁水后,把器皿继续推进火炉中。只见他双腿张开坐在锅前,把左手之物伸到锅底破损的位置,右手用一只特制的黑色布棒,从锅上面使劲往下和左手的铁水双向使劲挤压,直到铁水与锅面平齐,冷却凝成一只灰黑色的“补丁”,把锅破损部位两侧紧密相连为止。然后,他又以同样方法从器皿中倒出铁水,沿着锅的破损部位继续逐一“打补丁”,直到其全部“愈合”为止。
待“补丁”完全冷却后,他再用一方铁片仔细轻轻刮去衔接缝处突出多余的部分,然后用手指摸一遍,确保所补部位光滑平整,最后再往锅里倒上一些清水,端到顾客面前请其检验是否漏水。
当时,他的收费是以“补丁”的数量来计算的,每个一毛钱,破损中间有“垫片”的外加一两毛。不论冬夏春秋,由于常坐在炉火边,老两口常常热得花白的头上直冒汗,满脸也被烟火熏得黑里透红,偶尔还会干咳一声,可只消喝上一口水,他俩又继续一丝不苟认真细致地继续补锅。
由于他俩手艺精湛配合默契质量过硬物美价廉,所以每逢镇上赶集日,他们的顾客总是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有的还是慕名专程从偏僻的乡村赶来的。后来,不远处新来了一家电焊补锅的年轻人,可方圆几里的乡亲们还是大多会选择去他俩那里照顾生意,当“回头客”。
童年的我常常驻足在那老两口旁边,目不转睛地“欣赏”他俩补锅,那时感觉很神奇技术含量也特高,往往一看就是几个时辰。有时,老爷爷冷不防一抬头侧目看见我,总是乐呵呵开玩笑调侃问我:是否想跟他学手艺?每每此刻,我笑而不语,却总是还不肯离开。老婆婆则会正色告诉我,小娃娃还是认真读书学习,将来才能娶到好媳妇。很多次,我等他俩打烊后,把满地散落的废铁渣和细碎铁片归拢到一堆,心想他俩在下次赶集日能马上用到。
如今,20多年的光阴一晃而过,奶奶作古后,我每年仍会偶尔再度徜徉在童年记忆深处老家熟悉的街头。随着城镇化建设的规划发展,昔日镇上车水马龙的赶集之处,如今早已变成一家小区的绿化休闲场所。也许补锅匠老两口已经搬到县城养老了,也许他俩年纪大了不再干这活了,也许是当代铁锅旧了坏了直接更换的人多了,我没再发现那老两口的身影。但他俩在炉火边黑红着脸冒着大汗热火朝天仔细补锅的情景依旧深深镌刻在我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