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春归(小小说)

　　1

　　衬衣飞向青云油腻的脸时，我有点难过，昨天帮他洗干净的衬衣像泼出去的洗衣粉，洁白清香，他撩起衬衣一角，露出了浮着潮热红晕的脸，顶着白衬衣，窘迫地牵动嘴角，想解释些什么。

　　想到二十分钟前在我家的女人，喷着Chanel新出的香水，是我喜欢了很久、一直没舍得买的一款，泄了气，脱下沾着森林泥土的运动鞋扔进了水盆，水面浮起一只昆虫的尸体，薄薄一片。

　　青云和床缩在墙角，我不再骂他，我好像骂不动了。

　　2

　　我要在森林收集写作素材，一个月，那里没有信号，没有娱乐，我用去年买电视送的超大号蓝色旅行包装满各种各样的酒，青云觉得太重，劝我别拿，我扔出许多衣服和化妆品，固执地背着旅行包上了车。

　　出发前，一起下楼吃饭，闭着眼睛也知道，十分钟后我和他会坐在夜市摊的塑料椅上，点一桶大扎啤、一份炒米粉、半把烤腰子、半把羊肉串，想起衣柜那条昂贵的墨绿色连衣裙，绸缎面被肚子顶起一个小包，等下点餐要提醒青云换成牛肉串。

　　他拉着我走进一家高档餐厅，居住在这儿小半年，上班从这家餐厅门口来往许多遍，缴完房租，已然窘迫的薪水让我们从来没有动念进去。出发前的最后一餐，他说可以吃得高档一点，坐在窗边的皮质沙发上，看了菜单，觉得很贵，有点打怵。他说反正就这么一次，我很高兴，恍恍惚惚，感觉像在说“反正更好的日子不可能再来了。”室内是蜂蜜一样的暖光，食物被映照得新鲜可口，对面的青云却被照得面黄肌瘦，胡子从皮肤里刺出来，几天没洗的头发在灯光下更加油腻，泛着光，隔着芝士焗虾、牛油果沙律、奶油蘑菇汤……青云举起红酒，玻璃上浮现出我和他的杯子。

　　“我们买个锅吧。”我第N次说。

　　长期在外吃饭和点外卖让我和青云的胃脆弱不堪，整整一抽屉胃药，提醒早该自己做点健康清淡的饭菜。

　　青云吸了口气，头顶那颗小小的皮屑，一动一动，此刻他一定在说：上班有多忙碌，时间有多紧张，短暂的中午洗菜、切菜、炒菜，多么疲惫。窗外的车摁出长长的喇叭，我打断了他，尽管一句也没有听。

　　“我想要一点家的感觉。”

　　青云露出勉强的笑容，嘴角还沾着芝士。

　　他越过食物，试图抓住我的手。手指修长、骨骼分明，青云的手很漂亮，可惜没弹钢琴。毕业后，那十根漂亮的手指整日敲击键盘，早已掉落神坛。手还举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抬头，青云马上堆起谄媚的模样，想多讨得一丝开心，脸还俊朗，这几年为生活变得有些潦草，我恍惚感到对面的男人很可怜，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回家路上，思量着去森林收集什么，写怎样的故事，青云的凉拖噼噼啪啪让人出神，一条胳膊环绕，热热的，搂住我，我们许久没有如此亲昵。

　　“会好的。”他看着星星，眼底兜满亮晶晶的星空。

　　那样的气氛下，我希望一切都千真万确。

　　3

　　森林很静，比想象中还静。点亮手机屏，青云在屏幕上腼腆地笑着。

　　没有计划几点出门，啄木鸟叽喳，小木屋后，一连串笃笃笃笃敲打木头的声音。农户家简单吃过，顺小路散步，太深太远的地方不敢往前，在以住处为中心画圆的范围活动。

　　鸟衔出第一缕阳光，顺着温暖的轨迹散步，一只巨大的胖虫子挡住我的去路，浑身黝黑，不同平时在蔬菜上发现的菜虫，白白嫩嫩。它看上去坚硬，像身披铠甲的战士，每次拱起拉直就向前挪动一点，捡一根树枝轻轻拨它，一动不动，后来趁我的木棍离开，打着滚儿调整了身体，继续向前爬动，觉得这条黑虫子特别，拍了照片，打算和青云一起分享。

　　路上常见一种漂亮的莓果，和覆盆子很像，果实近球形，多汁液，采摘这些饱满的小红果时，头顶立了许多努力把刺扎进我的皮肤的蚊子，挥动手，它们飞离，下一秒又环抱住我的脑袋饱餐一顿。满满一篮果实，木屋的老人说果实叫刺莓果，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送春归”。当地人采摘它们，制成酒和蜜糕，有好的药效。

　　把折叠椅搬到屋外，取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啤酒沫飞溅在鼻尖，酒的香气不光吸引温柔的月光，也吸引萤火虫，星星点点，它们不怕人。找了一个玻璃瓶，抓几只萤火虫放进去，瓶口用纱布扎起，搁置床头，变成小夜灯。透过玻璃瓶，某种神性的物质，寂静而恒久。昆虫比人更明澈，它们不动声色，漂浮，轻轻亮起；比人更有耐心，洁净的，超俗的，不急也不缓，我的耐心却有限。

　　4

　　回家第三天，刺莓果开始腐烂，堆放杂物的厨房生出小飞虫，只好一大包扔进垃圾箱，默默对木屋的老人说抱歉。

　　目睹青云的背叛，着手寻找新住处，除去吃饭，我整日在房间喝酒，醉了就找纸笔，写和青云的每一件小事，清醒后又用火焰拉起纸张的一角，一张张烧掉。

　　楼下的树开花了，很艳很香，打算出去走走，正穿外套，踉踉跄跄单腿站立，单手提鞋时，门咔哒一声开了，青云从我的余光里钻出来。我感到慌张，系好长靴的鞋带，他看着我，嘴角荡起一点涟漪。

　　青云轻轻侧身让出通道，手指勾住的塑料袋里，几颗西红柿，几个鸡蛋和一把面条。

　　“我买了锅。”

　　我没言语，他补充“天然气费也交了。”

　　生活停滞了一下，那一刻我很想留下来，和青云一起。告别糟糕的外卖，告别昏沉的生活。

　　5

　　冬酿酒，苏州人一年只酿一次。我便寻着酒香，追到姑苏城。

　　去得早了些，等待买最正宗的冬酿酒，在清清淡淡的小镇散心。

　　苏州是个省钱省时间的好地方，水像茂密的植物，从身体向外伸展，挤掉我精心描画的眉眼，掀起一层层的乳液和粉底。索性清水洗脸，一包纸巾，一个相机，出门是缓缓睁眼的小镇。

　　水抖了抖身体，漾起几圈涟漪，摇动岸边的船，船桨唱一下，水就应一声，一唱一和，叫醒了沿途的一家一户。

　　太阳照得青石路漂亮，铺到尽头。蹲下身，寻找角度，有个人走进画面，我眯起眼，等待时机，镜头上青云的脸越来越清晰。他穿着米白色帆布鞋，逆着光，每一根发丝都暖洋洋的，周身线条模糊，毛茸茸站立，温柔极了。青云的怀抱温暖，周围人好像也很幸福，拿相机的右手无处安放，悬在半空。

　　封闭狭小的房间，我和他沉默。太阳沉落，几尾水里的金鱼还燃烧着，撩拨人归家。

　　“歇一会好吗？”

　　并不累，一根烟的功夫，坐上一小会儿，也许我们会亲近起来，我希望这样。

　　冬酿酒的制作，入冬前便开始了。制作的师傅筛选本年新收的糯米和桂花，洗米，蒸饭，入坛，撒入酒曲，一道工序出现差错，冬酿酒的口感就大打折扣。

　　冬日，体态圆润，姿态优雅，缓慢地，安详地走来。寒冷的天气拦得住小镇人出门的脚步，压不住糯米香和桂花甜，酒坛子迫不及待地，等待有人打开它，满上一小碗，细细抿一口淡黄色的冬酿酒，嘴角还沾片小小的桂花花瓣。

　　青云是驾车到小镇的，我们走的时候，后备箱装了满满的三瓶冬酿酒，香气掩盖了汽油味。

　　驶出小镇，青云说了一句话，淹没在过路卡车的轰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