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良渚美,不知道良渚这么美!
知道良渚有文化,不知道良渚这么有文化!
知道良渚底蕴深厚,不知道良渚底蕴这么深厚!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老杭州人,说起来未免惭愧。从前我一直居住在西湖边,从六公园到湖滨,从南山路到北山街,我的活动半径大约不会超过方圆十公里。小时候,觉得去北高峰、去钱塘江,就远得不得了。心里想着,西湖那么美,围绕西湖的名胜古迹那么多,完全没有必要再去看远处的风景了。
于是,多少年来,和许多老杭州人一样,我错过了运河、错过了湘湖、错过了西溪湿地,错过了许许多多可以和西湖比肩媲美的胜地。
等到遇见良渚,我才明白,最大的错过,其实是这片低调内敛、幽远而深沉的土地。
初识良渚,大约是在世纪交错之际。那时候,我已经调北京工作多年,但只要回家探亲,或者到杭州出差,一定要会会家乡故里的老朋友。
记得有一次杭州的作家朋友聚会,地点就约在良渚。其时早已从省作协辞去秘书长一职,主理“良渚文化村”项目的陈军,以主人的身份,带我们参观了良渚。
时值深秋,湛蓝的天空下,是大片金黄的稻田和雪白的芦花,而金黄和雪白之下,汹涌翻滚的,是无边的黝黑土地。那时候,良渚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苍凉、雄浑、深邃,似乎藏匿着无尽的秘密,又仿佛低吟着久远的历史。
那一次的聚会主题,谁的心思都没有太多地放在考量“良渚”这一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其特有的历史文化上。因为作家文人大多都向往在郊外有一处见山间水的小屋,花草缠膝,树荫纳凉,清静舒爽,方能文思泉涌。
陈军给大家描绘着“良渚文化村”未来的“美丽版图”,已经破土动工的“白鹭郡”和正在规划的“玉鸟流苏”、“竹径茶语”“阳光天际”等楼盘项目,更是吸引了作家们的田野小屋梦。
后来,有不少杭州的作家朋友都在良渚文化村买了房子,甚至还吸引了北京、上海等大都市的文化人来这里做候鸟式的村民。春看油菜花黄,夏赏荷塘月色,秋游芦花荡白,冬探梅花飘香。
再后来,我因工作需要调回了杭州,良渚更是成了自己喜欢去踏青和滋养心情的一方仙境。有时邀三五好友,在良渚食街或村民食堂聚会小酌,把酒言欢;有时约上闺蜜,到君澜湖畔选一棵绿荫浓密的大树,背靠背坐下,聊天、发呆;有兴致时,我会信步踏入村子周边的青山,沿着大树参天竹林葱郁的山间小路,去寻觅古意深深禅音缭绕的寺庙;情绪低落时,我也会走进童话般的人字形木屋教堂,听一曲舒缓静心的音乐,渐渐忘却人世间的烦恼;心血来潮时,我会钻入苍翠的丛林,沐浴一场绿雨,让全身上下每一个犄角旮旯的污垢,都被绿雨冲刷出来,那真是一种奇妙而灵异的体验;而更多的时候,我会去巍峨宏伟的良渚博物院里泡上一天,穿越时空,徜徉在五千年前的良渚文化长廊中,让自己迷失在远古之中,逃离现世的纷扰……
我就这样爱上了距离杭州一步之遥的良渚,一来二去,终究抵挡不住它那无声的诱惑,我也在良渚文化村买下了一间小小的斗室,时不时地去那儿住上几天。
我以为我已经读懂了良渚的美,也把自己心灵的栖息之地安放在了良渚。假如说西湖曾经养育我长大,那么,良渚将会是自己走向夕阳时,接纳我的温床。
我哪里会想到,其实我看到的,仅仅只是良渚一扇小小的窗户,我甚至连这扇窗户都还没有真正打开,更没有跨进这座深宫大殿的门槛,我只是走在这块博大精深的土地边缘上的一位匆匆过客,我的浅薄和浮光掠影,让我连遮蔽良渚的神秘面纱都还没有真正触碰到一角。
直到有一天,一个振聋发聩的消息传来!
2019年7月6日,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库举行的第43届世界遗产大会上,世界遗产委员会通过审议,将“良渚古城遗址”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至此,我国世界遗产总数增至55处,居世界第一。
良渚申遗成功,对于中国和中华文脉究竟意味着什么?沉睡多年的良渚古城遗址,对于人类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文明传承与创新发展,究竟有多重要?重新走近良渚、真正读懂良渚,深刻体悟和感知中华大地上曾经闪耀的文明之火,对于唤起我们每一个华夏子孙心底历久弥新的民族之魂,又有怎样的现实意义?
作为一个热爱追随良渚多年的普通人,我在汗颜自己其实并不了解真正良渚的同时,当然也更想进一步探秘良渚。
2019年初冬时节,我随《中国作家》组织的作家采风团走读良渚,用一种别样的眼光,重新打量这块美丽的土地。
良渚博物院自然是作家们首先要去的地方。因为以前多次来过这里,而且常常一呆就是一天,我自以为对这里已经十分熟稔,应该不会有太多的新鲜感和刺激,没想到,这一次的深度走读,带给我的冲击力,却是以前所从未体悟到的。
博物院里展示的大量图片、文字、实物、视频、影像,无不娓娓讲述着距今五千多年以前的良渚古城所经历的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有力而雄辩地展示了良渚文明为同时期的世界上很难找出的同类文明,诸如:莫角山宫殿区域和古城旧址内的台地、城墙等,所呈现的“土筑文明”;在古城西北面被考古专家逐一发现的十一条水坝,以及之后对良渚的老虎岭、鲤鱼山、狮子山水坝的进一步发掘,从而清晰链接出的“水利文明”;所有实物展品中最夺目、最惊艳、最能讲述古城春秋故事,同时也最具文化价值的“玉器文明”,自然是博物院里最大的亮点;而在临平遗址中的茅山遗址发现的近百亩良渚文化稻田,以及周边被挖掘出来的面积大小不等的水稻田块,都佐证了稻米是良渚先民唯一的主食,从而让“良渚文明”区别于中国及世界其他文明的重要特征——“稻作文明”,有了极具说服力的依据。
当然,良渚文明尚未破解五千多年前的文字,但展馆中展示的大量玉器、陶器、石器上刻有的各种图符,实际上已经较为完整地呈现了良渚文字的雏形,由良渚博物院编著的《良渚文化刻画符号》一书,收入“带有刻画符号的器物”图片计约554件,更是直观地让我们对良渚文字有了浪漫的想象。
以前我坐在良渚博物院里,更多地是感受那种穿越历史隧道的氛围,因为对建筑、水利、玉器、稻作、古文字、手工业等等领域的陌生和孤陋寡闻,我其实缺乏自信和勇气去认知一个蕴藏深厚得你几乎无法仰视的一片苍穹。
而这一次随《中国作家》采风团再次走进良渚博物院,深入地沉浸进去,才发现,古老的史前文明其实和我们的距离并不遥远,五千年前的良渚文化和人类生活的种种形态,甚至和你息息相关。
我的这番感悟,来之于一对灰白色、毫不起眼的,拙朴得没有一点光泽的玉管珠串。
十六根长短不一,粗细不等的玉管穿成一条齐脖紧链,几十颗同色系的玉珠大大小小、圆圆扁扁,分开看,就像一粒粒普普通通的黄豆,串成链子,立马就有了一种神韵,这对管串和珠串摆放在一起,相生相依,虽不夺目,却有一种安然的、低调的美。这种美,不急不躁,骨子里透出宁静和淡定。
我几乎从来不戴首饰,虽然因各种原因也先后有过金银首饰、珠宝项链,但都被自己东塞西塞弄丢了,也不觉得心疼。因为身体不适,我从一位中医那里得到一串老玉管项链和一个玉珠手串。玉管项链和玉珠手串显然是一对,玉呈幽深的暗红,每一枚玉管和每一颗玉珠上都布满了星星点点牛乳白的包浆。
说实话,当时我一下子就被这串玉管项链和玉珠手串惊着了,那种触电般的感觉是我看任何金银首饰都未曾有过的。在许多古老文明里,用宝石和玉石生产的精美工艺品是与维护社会秩序一样被重要看待的。在古代苏美尔人哪里,珠玉的庇护神就是智慧神。那些消失的伟大文明,就活在他们流传下来的珠玉中。
我感觉这对红玉管珠像是有生命的,历史的发展、岁月的变迁、人类的曲折、世象的回旋……一切都沉淀在管珠中。这是多少年来我唯一没有丢弃,完好保存至今的首饰,我时时能体察到它们温润的生命。
这次走读良渚的作家们中,有懂玉的高人,更有收藏玉器的行家。良渚博物院里的展示的五千年前的老古董玉器,玉琮、玉璧、玉璜、玉管、玉珠、玉佩……千年磨砺,温润有方,虹光四射,精彩纷呈。他们在这个千年古玉的殿堂中,徜徉于远古世界,品读玉中的史诗意境,那种流连与不舍,原在意料之中。虽然我不懂玉,也不敢就玉的话题和他们对话,但满堂古玉扑面而来的美,美到让我忘却此身何处,此夕何夕,我此刻的心境和他们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最终拽住我目光的,却是这一对貌不惊人的玉管珠串。
相比懂玉的高人和藏玉的行家大多久久伫立在玉琮玉璧前纵论历史风云,我这个不懂玉的外行,却好想和这对显露出姐妹情深的玉管珠串聊一聊平凡的家常。
看得出来,玉琮上那些灵动的线条、鲜活的图腾;玉璧上那些细腻的纹路,梦幻的肌理;似跳跃的音符、律动的生命,记录着良渚先民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尤其是那尊国宝玉琮,神徽上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闪烁着勇敢、坚毅的目光,能唤起男人们雄起的阳刚与血性。而玉管玉珠在玉琮玉璧的光耀下,就显得低眉顺眼、温良恭俭让,色泽没那么亮,体量没那么大。假如说,玉琮玉璧是宏大叙事,是国家王朝的节日,玉管玉珠则是细细碎碎的平常日子。但我却觉得,节日固然重要,但过好平平常常的日子,或许才是完满的人生。
走出良渚博物院时,夕阳在天边洇染出一片绚烂的晚霞,远处的深蓝开始泛出星光点点。广袤的良渚大地,我们才刚刚踏上一角。
好在我已经是良渚的子民,我会慢慢地、深入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它的骨骼、血脉、和内心。
[作者简介]袁敏,作家、编辑、出版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江南》杂志主编、浙江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