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看望母亲,母亲正抱着一摞柴火往柴房里搬。透过半掩的柴门,我又看见了那辆掉漆的黄包车。那是父亲的黄包车,如一道伤口在我心房幽居多年,时而沉睡,时而苏醒。
那年,我刚上初中,父亲因故下岗,家中更是贫困。父亲没有什么文化,为了多挣钱,最终在景德文化街,谋得一份拉黄包车的工作。记得那天,父亲在灯下将黄包车细心擦拭,神态专注。
拉黄包车可是个体力活,父亲忙里忙外,总能找到许多活拉。每天半夜回来,父亲倒头就睡,躺在炕上一动不动,满身臭汗。母亲怕父亲着凉,将衣服从父亲身上扒下来,拧出水来,像是刚从河里打捞起来。第二天天未亮,父亲又早早出门,开始为全家的生计奔波劳碌。
高中的时候,我考进县里的重点学校。父亲拉黄包车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学校。“他是黄包车夫的儿子,他爸为了1元钱和人吵架。”原来父亲在拉车前,与人谈好价格16元,那游客执意给15元,父亲便与那人吵了起来。同桌夸张地模仿着父亲当时的神态语气,惹得几个同学哈哈大笑。我那时已知道爱面子,顿觉脸上无光,和同桌扭打成一团。
学校开家长会时,已是秋后时节。出门前,我特意叮嘱让母亲前来,母亲“哦哦”应着。但最后还是父亲拉着黄包车站在教学楼下,沾满污渍的衣衫在寒风中颤动。全班同学都哄然大笑起来,我却恨得直哆嗦,觉得父亲丢尽我的颜面。我冲下楼,责怪父亲为什么要拉黄包车来。父亲气得嘴唇哆嗦,打了我一耳光,黑着脸说:“你这娃太不懂事,真不懂爸的心。”
一片雪,挡住父亲孑然远去的身影。从那以后,父子关系降到冰点。但我记得那个假期的午后,回家时碰到一位老人送来锦旗。原来,老人在文化街游玩时,发病晕倒,是父亲送他去的医院。老人拿出一叠钱,要报答父亲,父亲坚决不要。我这才发现,父亲的鬓角不知何时爬上了白发,脸上沟壑纵横。日光将父亲的身形,投影在斑驳的墙上。
还有那年冬天,我回家过年,却不见父亲。往年这个时候,父亲都在家和母亲一起备年货。母亲说:“春节游客多,你爸说可以多挣点钱。他怕你下学期钱不够用。”父亲右腿有风湿,湿冷天发作起来疼痛难耐。一进街口,就见父亲正拉着黄包车上坡。疾风劲吹,他不断大喘着气,三冬天,后背一溜被汗浸透,右腿上的青筋凸起如蚯蚓蜿蜒。我泪满心谷,突然有种说不出得愧疚。我走过去,接过黄包车:“爸,对不起。”父亲冲我笑了笑:“自家娃,说这作甚,爸不累。”
尔后,用手拍掉头上的积雪,却拍不掉鬓角的白发。那天以后,我和父亲的关系彻底和解。大学暑假,同学约我去旅游,我拒绝了。我拉着黄包车,和父亲一起去文化街谋生活。可黄包车又沉又重,没走两步,我就累得气喘吁吁。父亲腰一挺,双手一抬,将黄包车拉起,跑得又稳又快。
毕业后,我自己创业,想让父亲歇歇。可父亲直摇头,佝偻的身形,在风中显得坚韧又沧桑,如一株被落日压弯的稻穗。一年后,我的公司步入正轨。我给父亲买了台腿部按摩器和几双柔软的鞋子。想象着父亲收到后,骨节粗大的手在灯光下不住摩挲着鞋面,责怪我乱花钱,纹沟里却止不住笑意的样子。
然而,还没等我好好孝敬父亲,却传来他住院的消息,检查时已是胃癌晚期。父亲不想承受痛苦,便采取保守治疗。父亲从前只顾着埋头拉客人,从没好好欣赏街边风景。我说:“爸,我拉你到文化街转转吧!”父亲笑着,欣慰地点点头。
旭日初升,我拉着父亲出了门。路上不时有行人与父亲打招呼。父亲笑眯了眼:“这是我儿子,带我来这边转转。”我拉着父亲,走过每块石板路,阳光在我们身上跳舞,豆大的汗珠在面颊飞翔。父亲给我讲了,许多我小时候的事。一路上,我们不停地说着笑着。
待攀上山顶,我回过身来,父亲不知何时,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面容安详、幸福。
父亲走后,我和母亲将黄包车,保留了下来。有人想买,我回绝了。父亲的黄包车是无价的,是我窗前最明亮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