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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途向远境(散文)

发稿时间:2020-03-27 16:48:01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作者:程杨松 中国青年网

  程杨松/摄

  山是巍峨三清,径是屈曲野径。山中的日光,从山巅密密匝匝瓢泼下来,粘稠,明亮,带着山里人爽朗的性情。好在有云,东一朵西一朵,不时将游走的日光稍加遮掩;好在有浓密的山荫树影,沿山径与溪流无尽铺展绵延,可将行人纵深荫蔽;好在有风,从山坳口、深谷里、溪涧中持续灌涌过来,将身体的暑气拂拭并弥散。

  那条通往上横旦的沙土路,三五米宽,深嵌在浓绿中,像一笔草书的N个“之”字,有着酣畅淋漓的坡度和弯度,宛如山中密林精心描画的发际线——我还是愿意,将它比作一根锋利的琴弦,盘旋环绕,零星的车轮碾过、足迹走过,就像拨动了琴弦,山谷里便有了深深浅浅的回音。沙土路的上侧是拥翠积碧的青山,像无边的绿浪层层叠叠涌向远方;沙土路的下侧,是一脉迂回款流的玉琊溪,“叮叮咚咚”,哼唱一曲纯真的歌谣携山影野色汲汲流逝;砂石路的顶上,是比深海更蓝的天空,比棉絮更白的云朵……一切都是山中最美的空间排布,也与我们事先用想象建构的“山中”完全相符。

  可我们要去五里之遥的上横旦,走的却不是这条坦途。第二天上午,负责联络的钟明有说,恰好要带一群人涉野径去上横旦,会有一些艰辛,更有一些别趣,问我们是否愿同行。比野径更野的是几颗膨胀的玩心,我们自然轻易被俘掠。更何况于我,曾多年在野地里生存、野地里成长,想当然以为这会是一场驾轻就熟的愉悦而美好的复习。

  一条隐隐约约的尺宽野径,从沙土路左侧向谷下屈曲延垂,没入密林之中,就像谁书写时无意带笔轻轻划下的一条虚线——或者说,它根本就不是一条路,只是有人曾从密林的胸膛穿行过,留下一道踩过的浅显足迹,便成了我们所要跋涉的路。

  山巍峨而险峻,林幽深而浓密,野有草蔓绵延,径畔苔藓簇集。钟明有小心弯下腰身,膝盖半蹲,碎步徐行,拿一把长柄弯刀走前面开路,劈断横弋的树枝,撩开垂挂的荆棘,穿过崖壁,跨过沟涧,带我们或腾挪,或跳跃,屏气息声,神情凝重,步步深入茂林的深渊,就像贸然进入一个惊悚故事的情节深处。但我显然是太过轻视了:我穿一套短袖,趿一双拖鞋,跟随在队列后小心翼翼,白皙的腿上很快有了巴茅、荆棘和蚊虫亲近的印迹,似乎提醒我从此不要小觑任何一座山野、一条河流——这是一条深山野径给我的顿悟。

  山风呼呼呼,吹着响口哨,在树梢上不知疲倦地来回奔跑,推搡着绵延的林荫在翻涌在滚荡,宛如深山藏着大海,波涛追赶着波涛起伏跌宕,无止无休涌向远方。没有阳光曝晒,只有零星的光斑透过浓厚的叶隙在跳溅。各色的鸟声在头顶、在四野群簇喧哗,此兴彼落,像一场密集的雨即性洒落又停歇,有水滴的圆润和清亮。玉琊溪羞怯藏匿深山,款款拨响一把单弦琴,忽焉在左,忽焉在右,忽焉在上,忽焉在下,诱引我们急切奔赴于她。钟明有似乎在为大家解说,说八磜村的历史,说上横旦的沿袭,说玉琊溪的景致,说深山里的秘趣……但话音很快被浩荡山风吹散,被一屏峰冈深情妥藏,以至我们听得并不真切——在山中,一切都会被妥藏:我们的足迹被野径妥藏,汗液被身体妥藏,身影被浓荫妥藏,时间被逸性妥藏……我们宛似几粒幸福的水滴,心甘情愿融入绿海中随波逐流。

  我们终于来到玉琊溪边,就像陷身久远的时光褶皱。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什么呢?是最翠碧阔深的绿屏,是最委婉曲折的涧流,是最清冽沁凉的溪水,是最幽深清碧的寒潭……还有随溪涧一路偃卧错列的累累岩石。岩石大如屋宇、小若牛羊,皆有坚硬的质地和顺滑的表面,呈现出一种山中的对立统一。我知道,这片山冈亿万年前是浩瀚汪洋,组成该山主体的岩石为燕山晚期花岗岩,其中边缘相和过渡相的花岗岩是构成此片峰峦的主要岩石——如今,这些岩石被流水切割和搬运,塑造和打磨,这是一溪流水赐予的温柔,更是一溪流水赋型的力量。

  我倚靠山荫照拂的一块溪边巨岩上,让水浸的岩凉透过背脊,看儿子拎着裤卷在溪涧中涉水追逐,来来往往,兴起不止,裤子已经全湿了,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显然是开心的,生脆的笑声像溪波一样欢亮绵展,也调动起我满心的愉悦。此时山风如被,将我们绵实铺盖,却带给我们脱胎洗髓的澈凉,浓烈的草木气息席卷过来,撩拨起我心中久违的乡情野趣……在玉琊溪边,山中用久藏的秘不示人的至美画境,来作我们一路野径最好的馈赠和奖赏。

  剩下的路,我们必须汲溪而行,涉水而上,直至终点上横旦。玉琊溪将我们踩下的足迹反复洗刷并冲流远方,我们却笃定心性,沿玉琊溪溯源而上,去高山更高处。在这里,一截婉转流泻的玉琊溪不仅是最早的道路,更是唯一的路径。每一块岩石,每一粒砂砾,甚至每一滴涓流,和我们相遇又别别离,互为彼此也互为参差,与天野云境、青山绿冈共同构建起这个上午的生动场景。或许流水如落花无意,但我却注定镌刻并铭记。

  行至水穷处,一条山路把上横旦缓缓抬出视野。绵亘的山冈呈合围之势,阔树掩映如绿云栖息,溪流盘桓似银线缠绕,星散的屋舍靠山背水,错落排布,大多门扉紧闭,垂首偃伏。那是时光耕种在这片空间的另一种作物,自有他们的花开花谢、岁枯岁荣。为了更好保护这片秀水青山,他们更多已搬离深山去五里外的八磜整村重建,在那里将农家乐搞得风生水起,也将迁后的生活过得红红火火。我们坐在一面屋檐下歇息,此时风止云凝,不语的青山是静止的,缄默的村庄是静止,拓跋的树木是静止的,匍匐的草蔓是静止的,无声的时光是静止的……唯有百步之遥的玉龙潭瀑声如雷,碧水迭荡,以旋涌和回鸣之势,把沉睡的深山幽谷热情唤醒。

  玉龙瀑自山巅奔泄,高约数丈,水势湍急,决绝冲注玉龙潭中。玉龙潭阔深宏大,除了水兴波涌,也将天光山影洗涤跌宕,并与玉龙瀑一吐一纳间相映成趣、相得益彰。此时山是青山,水是清水,风是轻风……一汪玉龙潭略显声色,便成功篡改了此地容颜。假如你在玉龙潭边静坐下来,毋须片刻,自会有寻常不至的简性清心。坐久了,我多想和那些漂浮在玉龙潭的身影一样,扑腾入水中,让凡俗肉身被一潭明玉清波所漂洗,或者干脆做一尾玉龙潭的游鱼,整日追光逐影、嬉云戏月,天冷了就沉入潭中,天热了就浮出潭面,潮落时奔赴远方,潮涨时返回故乡,把玉龙潭做一幅肉身,给我以灵魂庇护,也给我以诗意模样。

  那个置身八磜的上午,我们以猝不及防的姿势,被钟明有蛊惑并携带,沿一条野途向远境,将上横旦装入眼瞳,却将那条野途印刻内心。

原标题:野途向远境(散文)
责任编辑:工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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