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龚蓉梅/摄
很早的时候,风和雪结着伴儿,扑扑簌簌地叩响村庄里所有的门扉。
风太贪玩了,一把一把地抛撒下雪粒,就匆匆忙忙地去玩了。风就是风,一路呼呼着,忽高忽低,一会儿爬上树梢,一会儿蜗在窗脚,像一个顽皮的孩童,淘气地四处乱窜着。后来,雪逐渐变小了,风也玩累了,游荡够了,风这才想到了雪,想到了不再随它飘飞的雪。风回来叫雪,雪却不走了,雪也走不了了。从地上到树上,再到墙头屋顶上,满世界都是雪。雪把啥都连缀成一片了,笨笨的,厚厚的,像个巨大的没有边角的被子,盖住了阴暗的村庄。
眼看天快要亮了,风一阵一阵地赶来,一遍一遍地催促,雪觉得自己人多势众,说啥也不走了,就一屁股坐定,纹丝不动的。雪一任风虚假地爱抚、亲吻、拥抱,甚或推搡,雪打定了主意,就是不走了。风并不甘心,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却仍是徒劳一场。最后,风再也没有气力了,风很是失望。风一遍一遍地刮过村庄的那些门扉,有气无力地晃身上了街头,悄悄消失在村庄的巷道里。
天寒地冻的,万物沉寂着。朦胧之中,像是从岁月的深处,渐次传来了开门之声:轰隆,咯咛,吱呀,最后是哐啷一声,门又合上了。门和门闩,兴奋地碰响出一声莫名其妙的嗤笑,破了这黎明的静寂,连笑声自己也觉得唐突,忽的就戛然而止了。村庄里,一户户人家的大小门扉响过后,雪地上,已然踩出了一行行脚印,歪歪扭扭的,从门口汇入街道中央,汇入那巨大的,酷像树身一样粗壮的脚印里。脚印陷进雪里后,就那么一直张着,笑盈盈地望向迷茫的天幕。雪是在脚踩进雪地的那一瞬间,就咯咯咯地笑出了声的。雪的笑声,欢快轻松,一路和着脚步移动的节拍。脚一路走着,雪就一路笑着。雪地上,一串串脚印凝固了,定格了时空,张着的嘴,再也没有合上。
曙光中的雪团,挤挤挨挨的,一朵一朵,那分明是天上落到人间歇脚的云朵啊!它们坐满了地,坐满了树,坐满了屋顶,还坐上了烟囱,也坐进了树丫上大大小小的鸟窝,坐进了孩子们的童话里。
入冬很久了,太阳懒洋洋的,总不肯早早露脸,何况刚刚还下过雪呢。此时,铺天盖地的雪,已经照亮了时空,雪也以她的圣洁之躯,遮蔽了一切黑暗,填堵了一切孔洞和缝隙。
早起的麻雀,饿着肚子觅食,一会儿飞向东,一会儿飞向西,上蹿下跳的。最终,却都悻悻而归,叽叽喳喳地聚在一堆,无头无尾地争吵一番。吵输了架的麻雀,一只接着一只,生气地飞上村落的半空,从上空俯瞰着这个村庄,它们想尽快找到一个露有吃食的缝隙,来证实自己的聪敏,但它们谁也找不到。它们更无法揭开这床厚实的雪被,尽管它们清楚地知道,正是它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它们所有的口粮,可它们无能为力。好吧,那就诅咒它吧。麻雀赌气地飞着,飞过村庄的一条条街面。这时,麻雀惊喜地发现,每条铺满雪的街面上,都有一棵脚印踩出的粗壮的大树。大树的枝丫,伸向各家各户的门扉。看见这些,麻雀忽然就不再生气了,麻雀来来回回地飞着,在雪地上寻找可以歇脚的枝丫,它们不断地兴奋地俯冲下去,飞向铺展在街面上的那棵粗大的雪树。
脚印,还是脚印,街面上,一个个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脚印,在皑皑白雪覆盖着的大道上,生长着,延伸着,伸向村子中心那座不大也不小的学校里。
而后,无论麻雀怎样在门外或者树梢叫嚷,它叫的声音,包括所有的声音,都被学校里郎朗的读书声淹没了。那追随了小主人一路的狗子,也被人模人样地学着大人腔调的小主人,喝止于学校大门之外了。狗子极不情愿地折过身,沿着来路返回了,走一步,三回头。直到看不见小主人了,狗子便低了头,一路走着,一路嗅着。它仍不时地回头看看,再竖起耳朵听听。看是看不见啥了,却能听到学校里传出的,那一阵阵响亮的诵读声。有时候,狗也会停下脚步,轻声地哼唧几声,发泄它对小主人的不满,也表达它对读书的反感。
现在,那一茬茬的小主人,早都是大人了。他们,一茬茬地走出了村庄,走进了城市,走进了城市里那一扇扇为他们半掩或者敞开着的门扉。春夏秋冬,循环往复,他们的身后,是遥远的村庄,那被称之为故乡的遥远的村庄里,有一扇扇曾经在风雪中被他们开合过的落雪的门扉。
现在,他们的父母,佝偻了身子,日日倚门而立,眯缝着昏花的双眼,望向村庄的官道,希望能看见他们走回村庄的身影。时光无情,岁月留声。岁月留住了一声声门扉开合的声音,留住了父母失望、叹息的声音。那声声叹息,参合了希翼的声息,回响在那一扇扇落了雪的门扉边,回响在游子们酸楚的心扉间。
身在异乡的他们,不知在哪一场风雪之后,才会猛然间想起那扇落雪的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