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飞行器（随笔）

　　我家的第一辆自行车是父亲从集市上骑回来的， 那时候我在读小学，上下学都是步行，还想象不到能够比人腿更快的代步工具。当父亲骑着自行车回来时，我面前的世界仿佛被他们撞开一个大口子。自行车的轮胎黑得仿佛要射出光芒，土路上的灰尘根本蒙不住；车圈和车条又白又亮，白得像银子，亮得像正午的阳光。它太整齐，太简洁，在它上面增添不了一样东西，也减少不了一样东西。

　　这辆自行车稳稳当当地扎在院子里，后面的车轮还在一圈接一圈地旋转着，我凑近一听，紧致的车条在弹奏着空气，弹奏着风，发出轻快活泼的乐音：哒、哒、哒、哒、哒、哒……干净匀称、简明扼要，不让人走神，也不让人费神。这跟家里的座钟声音相似，却没有了聆听时间流逝时的伤感。

　　弟弟凑上来，想要摸摸自行车，看着他仿佛从泥里洗过澡一般的埋汰样子，我严肃地喝道：“不行！看看你的手，摸过泥巴，摸过老树皮，摸过狗毛，摸过鱼和螃蟹，摸过你的臭脚，又脏又腥又臭，你摸哪里，哪里都会生锈！”

　　弟弟泄了气，蹲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自行车。我犹豫了，弟弟平时对我很好，喜欢叫哥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先让给我……虽然他很聪明，比我先学会自行车会让我这个哥哥很没有面子，但是回头看了一眼自行车，我还是觉得让他跟自行车亲密接触接触：“你把手洗干净了再来摸。等你学会了骑自行车，也教我骑。”

　　弟弟果然比我更早学会了骑自行车，他骑自行车的模样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左脚倒老老实实地踏在左车蹬子上，右脚却从车梁下的三角形洞里掏出去，别别扭扭地落在右车蹬子上，不但屁股没有坐在车座上，连整个身躯都悬吊在自行车的左侧，好似一只古怪的小猴子在爬自行车。

　　在他骑的过程中，自行车始终是歪斜的，车蹬子他只能蹬半圈，后来终于能够蹬满圈，屁股和身躯却只能紧随着两只脚快速地一升一降，腰部也像虫子似的左右乱扭。跟父亲相比，弟弟就像小丑在玩弄自行车，他却很骄傲很得意，也很快乐很满足，车链发出哗啦哗啦的怪响，似乎在抗议，他也不在乎。他就这么骑着自行车，在院子里跑，在村子里跑，遇到平顺的好路简直要骑得飞起来。自行车在他手里，就是一个配合他淘气捣蛋的大玩具。他并不喜欢它锃光瓦亮，一样东西陪他在土里、泥里、水里滚过，才算有用途，有意思。我吼过弟弟，也笑过弟弟，更多时候则默默地欣赏着他杂耍般的表演，猜想他会不会骑着自行车钻火圈，会不会提起自行车越过一道深沟，会不会骑着骑着突然飞起来，到白云朵上一边歇脚，一边朝着我们吐舌头，做鬼脸。

　　上到初中二年级时，我转学到邻县的学校，两三个月才能够坐客车回家一次。不知觉间，弟弟长得比我都高很多，快赶上父亲的高度了。

　　一次，弟弟问我去邻县坐车上学，一张车票卖多少钱？我说是七元。弟弟对我说：“哥哥，我骑车送你去上学，就这一回，我想尝试一下，还能给你省七块钱，够你买两本好书。”七十多里的路程并不近，更何况还有回程。一路上，我们说了一些平时说不了的话，两个人都很兴奋。弟弟奋力地蹬着自行车，遇到陡一些的上坡路，他甚至站起来，再狠狠地蹬下去，他要节省时间，几乎没有停下来歇息过。我能够感受到弟弟腰背肌肉的紧张，他却有意表现得很轻松，让我放心。这辆自行车有些年迈了，难免会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小声音，弟弟骑得太专注，可能听不到，我却听得仔细，听得清楚，连耳朵都感受到了一种少有的温热。我很快安静下来，既不想分弟弟的神，也不想用说话多耗费他的力气；我希望自己的体重变得轻一些，也希望自行车越骑越灵巧便利，甚至生出一对大鹏的羽翼，带着弟弟和我一直遒劲轻盈地朝前飞行。弟弟骑车的本领已经超过了父亲，我既感觉不到颠簸，也察觉不到遇到汽车时的变化，他和自行车完满地组合在一块安稳速疾、准确无误地运行着，让我们看到了平时看不到的风景……

　　弟弟把自行车停到学校门口，我看到他的脊背紧紧地贴着衣服，衣服太薄，露出小麦色的肌肤，汗水顺着衣服流淌。弟弟临走时，我想要留他到饭馆里一起吃碗面。弟弟说：“不了，哥哥，我骑回家再吃饭，要不就不能给你省七块钱了。”弟弟转过身，两条长腿轻轻一扬，就跨到了自行车上，仿佛有一阵风帮他扶到了车子上，仿佛今天的一切都那么轻松，那么好玩。弟弟走了，那辆亲切可爱的自行车也走了，他和它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