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重量,有体积。一间房能容纳,一张床能承受,一盘菜能陈列,一杯茶能浸泡。不经意,墙壁偷偷衰老,枕头折叠成一滴泪水,那天的菜放多了盐,精美的茶杯碎成几瓣。
“还没好好爱,就长大了。”母亲常说。
卧室的灯有三种颜色,和父母有很多个这样的夜晚,白光里读书,柔光里刷剧,昏黄的灯光里交谈。今夜,关了灯,暗色沉沉压上来,窗户照进一块玻璃大小的光亮,从一颗鸡蛋黄说起,聊到未能远行的别离,我惴惴不安的心,长大后,才落下。
我不是一个挑食的小孩儿,但也许是个笨拙的小女孩。
一颗煮鸡蛋,剥去蛋白,圆滚滚毛绒绒的蛋黄探头探脑。蛋清口感细腻滑嫩,很快进了胃;蛋黄可爱,却干而散,拿在手中玩,玩够了才吃,常常没等吃却滚落在地。母亲愤怒的目光中,小小的我捧着颤颤的蛋黄,读着人生的第一份检讨,蛋黄在手心笑出了声,抖成碎块儿。
叶子开始落了,虚虚地积了起来,母亲的年龄像日历,秋风翻走旧的一页,又一个生日如期而至,漂亮的水果蛋糕置身书本垒起的高台。
穿牛仔短裙的我,一头扎进黑暗,挥舞短而胖的,莲藕样的胳膊摸索蛋糕的位置,蛋糕是和父母的尖叫一起坠落的,亮起的灯照出蛋糕惨白的脸,肚子裂开,艳丽的水果受到惊吓,一动不动。我捏着粘满奶油的牛仔裙摆,和蛋糕一样惨白。
还是吹了蜡烛,12点整。还是吃了蛋糕,四分之一的大小。没有挨打,妈妈抱着我,粘了一些奶油香,一个奶油味的生日。
我没考过第一名,但不是个坏孩子。
未满6岁,步入小学,身高和年龄陷入双低的局面,成绩也不争气地缩了头。老师一再追问,憋红了脸,哭红了鼻尖,仍固执地说自己7岁,老师没和我较量。爸爸从学校回来,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温暖,轻柔。接下来的每一个夜晚绵长又疲惫,我没能放学后去喂小区的野猫,一道道算术题拽住我的手,却支不起我的脑袋。爸爸无奈又不忍地叹息着,我的马尾摇摇欲坠,眼皮沉重地扑闪。
没有变成好学生,没有留级,一个中等生,一个最普普通通的学生,是我漫长的学生时代。
不愿谈及过往,好的,坏的,都不愿。心平气和诉说的那些心事,像一壶浓茶,入口苦涩,余味芳香,让人失眠。
小时,住在一个小巷尽头的家属院,没有住在小巷的人,只觉它很深很长。阳光浓烈时,走巷子很困,很累。偶尔下雨,到处浮起湿软的泥,无处落脚。雪天,没什么大毛病,回家的步伐慢一点,绕开车轮压得结实光滑的冰面。
小巷破旧,但很干净。
雨天,妈妈会拿出家里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打一个活口结,走过泥泞小巷,取下塑料袋,鞋子干净如初。没有塑料袋,爸爸的后背成了我的飞毯,背起我小小的身体,背起我没有泥泞的童年。
在小巷的草丛抓到过一只麻雀,也是这么多年的唯一一只,长大后散去了许多喜爱动物的气息,动物好像也离我远去了。我在后边走,麻雀在前面跳,追赶了几步,它只跑,不飞,逃到一个草丛,眼睁睁看着我露出8颗牙齿,我便欢喜地握住它。巷子的后半段路,我一直在和麻雀说话,它好像明白,好像不明白,脑袋左右倾斜,听得认真。到了巷子口,我把麻雀放在一条绿化带旁,它头也不回,跳着钻了进去,晃了晃的青草合上了。
交过一个好朋友,分食了很多包干脆面,拉着手走了许多遍小巷。认识了几只猫、几条狗,它们懂事,亲昵,在附近流浪,过段时间便唤不出,不知去了哪里。
一直觉得,土路的小巷很有人间烟火味,路口点缀一个小卖部,卖一些孩子的零嘴。搬家几年后,土路变成柏油路,整洁了,带点疏远的冷漠,小卖部张贴出一个新的地址,轻描淡写了,我的童年。
记忆奇形怪状,承载故去的点滴,某天,又滚落满地,一颗颗抓起,模糊的记忆开始清晰,感情却悄悄变了颜色。
小桌上,大桌上,瓶瓶罐罐注满色彩的干花,母亲添置的。我曾不以为然,甚至嫌弃枯败的枝叶掉进我餐桌的水杯。
父亲盘腿坐在床头,母亲侧着头趴在床上,我们聊每一件有趣的事。想起,一朵沾着水珠的玫瑰,浓郁的红色,吐露香气。从前我常送礼物,钱包、钥匙扣、戒指,自制的生日卡片……兴冲冲地,真诚地,带有一点神秘地交到父母手中。
后来,几乎不送了。
和父母偶然聊起的玫瑰,尖刺在心上划出一条若有若无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