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饮尽千钟

　　作者供图

　　兵戈，狼烟，烈马。

　　权谋，军争，霸业。

　　这里少见微风细雨、杨柳依依，亦没有歌台暖响、春光融融，千百年来，“战争”是这片土地最高的主题。

　　这是天造地设的战阵沙场，容不下苏州那样清澈甘冽的曲巷流水，也供不起秦淮酒家歌喉甜美的商女，只有铁马晓嘶、楼船夜渡；只有寒月悲笳、关河遗梦；还有那年，那曲镇魂的楚歌，那场英雄末路的十面埋伏。

　　东临沧海，西控中原，南屏江淮，北扼齐鲁。

　　这是兵家必争之地——徐州。

　　听惯了数千年的兵戈之声，浸淫了太多的血光剑影。当断则断，当战则战，果敢坚强，绝不含糊，是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共同特质。

　　九里山下，依稀可辨的是，如血残阳下猎猎飘飞的战旗，随处散落血迹斑斑的刀剑甲胄，冲锋砍杀时雄浑悲壮的号角，以及霸王“虞兮虞兮奈若何”的穷途悲叹。

　　这场战争，终是刘邦赢了；这天下，终成了汉家天下。

　　汉代尚玉，皇族对玉的执著更是近乎狂热。不光生时用玉，死后更要用玉。“沧海月明珠有泪”的走盘珠，“月如水，声如磬，万里无云”的玉耳杯……凡此种种，数不胜数，而其中极致便是——金缕玉衣。

　　在两千多年前的西汉，从万里之遥的新疆于阗运来极品玉料切成玉片，再对每块玉片钻孔、磨光，然后以特制金丝编缀，制成一套金缕玉衣所费财富如恒河之沙不可计数。西汉王族对“永生”有着痴情的迷恋。他们相信，美玉凝聚了天精地华，死后穿上玉衣，便能尸身不腐，迷信“玉能寒尸”故以玉衣入殓。而千年以后，所希求的“金身不败”早已成泡影，墓主人化为尘埃，剩下的，唯有一具精美绝伦的玉衣了。

　　萨都剌在《木兰花慢·彭城怀古》中写道“人生百年如寄，且开怀，一饮尽千钟”。“一饮尽千钟”，这是何等气魄？是力能扛鼎、拔山盖世的豪气；是回天拏云、吞吐山河的胆气；是挟山超海、睥睨八荒的霸气。在它面前，就连李太白的“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都显得气量有些狭小。这就是徐州，一个让人大张胸襟的地方。“七尺男儿身，当佩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无论是刘邦、项王，还是韩信、子房，到了这里，都不禁生出逐鹿中原、图霸九州的雄心。在这片土地，最不缺的，就是策御宇内、鞭笞天下的盖世英雄之磅礴气象。

　　千里茫茫若梦，双眸粲粲如星，赤手屠熊搏虎，金戈荡寇鏖兵，凭短刀匹马驰骋中原、剑决浮云，乃至宰割天下、分裂山河，更能一声叱咤、万国震恐。这才是徐州，一个“三尺青锋怀天下、一骑白马开吴疆”的地方，一方属于英雄的热土。迎着滚滚西风、大河落日，两千年纷飞黄土铺就的卷轴悠悠展开，而后抓把斜阳余晖撒作金粉点缀，泼染以烈酒，激扬出斜阳下狂沙中这一幅绝美的中原画卷、一篇灿烂的华夏史诗、一场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九州清梦。马蹄高扬，重重踏下，便是最好的篆印。只手把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挽弓如满月，北望射天狼，英雄从未离去，当年残阳下、风烟里如虎奔腾的飞骑，仍历历在目。

　　这方英雄辈出的沃土，自然从不缺少佳肴。徐州，古称彭城，《汉书·地理志》载，上古时代帝尧时期，尧封颛顼后裔彭铿于此，史称彭祖，其国称“大彭氏国”，彭祖为尧所赏，封于彭城。上起尧舜，下迄于今，佳肴美馔已在这里繁盛了四千余年，而且，还将继续繁盛下去。

　　说起彭祖，少不了说起饦汤。饦汤古称雉羹，要熬制这“天下第一羹”，不论用料，还是工艺，乃至熬汤的时辰、火候，都考究之极。正午，阳气最盛时，抓鲜肥母鸡一只，开刀、放血、褪毛、脱骨，一气呵成。取猪大骨数根，入甄锅，盐巴少许、生姜数片，辅以糯秫、香茅、酸盐梅、薏仁、花椒、桂皮、蓼叶、丁香、白芷，攻以武火，溃以文火，昼夜不息。数十种食材离合、碰撞、交融，记忆中熟悉的温暖味道，谁曾想，竟穿越了数千年。

　　在彭城，喜宴上有名馔谓之“霸王别姬”。《大彭烹事录》载，霸王开国时，曾为虞姬设“龙凤宴”，时人云“一餐龙凤宴，尝尽天下鲜。”龙凤宴上有道“龙凤烩”，就是今日的“霸王别姬”。

　　徐州自古有“伏羊节”，所谓“伏羊一碗汤，不用神医开药方”，自农历初伏之日始，至末伏止，每年此时，彭城百姓对于羊肉，都钟爱之极，甚至如痴如狂、欲罢不能。《汉书·杨恽传》载：“田家作苦，岁时伏腊，亨羊炰羔，斗酒自劳。”伏天食羊肉、喝羊汤，以热控暑，催汗排毒，尽驱体寒，养生益气之道也。羊汤羊肉固然强身健体，但伏羊节风靡至此，与彭城那一碗汤醇汁厚、回味无穷的羊汤，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不过，要想喝上这一口正宗的彭城伏羊汤，着实不易。彭城伏羊汤，汤汁乳白，醇浓味厚，鲜而不膻，肥而不腻。汤是精品，辣椒油亦马虎不得。辣椒要选伏前的头茬红辣椒，洗净、晾干、打浆，鲜赤油亮的浆液，见证着百姓日子的红红火火，汇聚着这片土地劳作者们汗水的芬芳。

　　孟子曰：“君子远庖厨”，这句话并不适用于彭城汉子。在徐州男儿眼中，方寸之大的厨房，俨然是另一个寸土不让的战场。锅铲乒乓，恰似刀甲碰撞；菜刀笃笃，恍如战鼓喧天。舀一勺岁月的浓汤，拌上生活的酸甜苦辣，巧劲一使，三山五岳上下翻飞，朗朗乾坤尽在锅碗瓢盆之中，一鬲端起风雨，双手底定河山，煎炒烹炸、焖溜熬炖手到擒来，芬芳馨香中，烩人生百味。

　　山以龙名酷肖其形，水以龙名画其神越。苔踏新绿，缓履山曲，清泉石罅，澹澹流碧。仁山钟灵，智水毓秀，不光英雄辈出、美馔诱人，彭城云龙山水，亦尽占神州之胜。

　　气缘山而豪迈，心缘水而澄澈，徜徉于云龙山水间，岂能不忘我于江湖？

　　眨眼间，已是千年，英雄、霸业、机谋，皆如过眼云烟。百年汉家，空余陵阙，秋风又起，黍禾离离，只剩下荒凉的戏马台，残阳下回合的乱山，和空空荡荡的燕子楼了，昔日王侯，不复在矣。

　　忆昔对饮，坐中多豪英，倏忽间，千年如梦，眼前，只剩下壶浊酒了。

　　来吧，一饮尽千钟。